但見幾個粗實漢子抬著兩個櫃子已經站在角院,一邊搓著凍疼的手,問藥櫃子放哪屋?
深兒淺兒做不了主,慌慌跑來問。
屋內幾個女子互相瞅著,面面相覷,蘭花和蘭草對視,異口同聲問對方︰「是你要的櫃子?我們要那麼多櫃子做什麼?」
說完齊刷刷看向啞姑,她們都沒要,那麼就是小女乃女乃自己要了。
啞姑透過門簾看到是兩個齊人高的長方形櫃子,通體漆成暗紅色,一側全是小抽屜,她禁不住抬手去揉眼楮,這不是中醫藥房里的百子櫃嗎?她偶爾進中藥房見過,尤其跟著師父那些年,她要幫師父各種忙,常常和藥材打交道,這種櫃子更是天天繞著它打轉,那些密密麻麻挨著的小抽屜,師父稱作藥斗子,就是用來裝各種中藥材的。
大家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就見啞姑向著白子琪微微頷首,本來看不出喜怒的臉上露出一點淡淡的表情,好像在笑,又向身邊的蘭花點一點頭。
蘭花乖覺,搶先一步鋪開一張紙,啞姑輕輕寫出一行字,「想得真周到,謝謝你。」
白子琪本來處在之前的尷尬里,現在看了這三個字,才緩過勁兒來,含笑也寫一句,「好馬配好鞍,那麼多藥材,沒台好櫃子可怎麼存放,在下只是略盡綿薄之力。」
大家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是白表哥送了藥材,隨後又吩咐人送了兩台藥櫃。
啞姑用手寫告訴蘭花,櫃子抬進來,放臥室里。
蘭花瞅瞅前後,這屋子本來就不大,那日管家娘子一股腦兒配備了好些家具器物充實進來,現在再放兩台櫃子,會不會很擠?
白子琪目測一下地面,也覺得太狹窄,「還是放丫環房里吧。臥室里放藥材,一股子藥味兒。」
蘭花蘭草互相對視,一臉作難,這角院本來就不是準備住人的偏遠小院,後來娶童養媳,隨便拾掇一下就塞了進來,只兩間屋,一間做了新房,旁邊一間小小偏房,已經地下堆著一大堆炭火,還住著三個丫環,這兩台大櫃子無論如何都塞不進去了。
幾個人猶豫半天,看來還是只能暫時先抬進來放這臥室了。
白子琪一邊忙著指揮下人抬櫃子,怎麼安放,怎麼擺設,忙得盡心盡力,一邊偷偷在心里責備自己姨夫姨母,那兩口子真是把事情做絕了,那麼多人住在富麗堂皇的院子里,偏偏把人家一個小女孩娶進來丟進這冷宮一樣的地方,看樣子一開始就沒打算把這小姑娘當人看。
他心里替姨夫姨母愧疚,偷看啞姑,發現她竟然一臉平靜,好像壓根就沒有感覺到有什麼不妥,等櫃子擺好了,她指揮丫環將藥材搬進來往櫃子里裝。
深兒淺兒蘭草蘭花一包一包往進抱,這邊啞姑已經列出來一張單子,他接過一看,原來她將藥材按藥物分類進行了編排,白子琪爺爺喜歡舞槍弄棒出行打獵,有時候免不了會擦破皮受點輕傷,所以有些藥物是必備的,白子琪伺候爺爺,自然也接觸過一些基本藥物和藥學常識,他一眼看過去,發現這單子上的裝藥程序,並不是隨便胡亂安排的,既考慮了是否常用的問題,還照顧到藥物儲存條件的要求,容易串味兒的藥分開單獨存放。放在最下面的,是較重藥材,最輕的都存進最上面。
白子琪悄悄訝然,看來這小丫頭真的懂幾分醫學啊,前面發生那些,包括給人接生,為姨母治病,有些他沒有親眼看到只是听說,有些看到了也只看到個表面現象,包括她開出的那張藥單子,他請教藥鋪先生看了,說上面都是滋補類藥材,僅憑那個看不出一個人是不是懂醫,真正考究她是否懂醫一直沒有機會,但是今天只憑借這一張藥材排放次序,他看出來了,她不是一個對藥學一竅不通的人,至少對藥材是懂得一點的。
蘭花拿了單子一樣一樣對著往斗子里裝藥,白子琪也不閑著,用毛筆寫了小小的紙條,然後親自著人去廚房做了面糊糨,幾個丫環裝一個抽屜,他往外面貼上紙條,這樣以後找藥材的時候很方便,看一眼紙條就知道里面是什麼藥材。
柳顏今日算是大大開了眼界,這個一向溫文儒雅高傲得不沾人間煙火的帥表哥,跑到這角院里竟然跟個下人一樣忙前忙後事必躬親,更重要的是,他干這些似乎很快樂很享受,完全就是自己願意,一邊干一邊時不時和小丫環開個小小的玩笑,要不是親眼所見,打死她都不敢相信呢。
更奇怪的是,這個小啞巴童養媳,她竟然始終只是動動筆寫寫字,指揮別人干活兒,她安然坐著,丫環伺候她也就罷了,那麼帥氣英俊的白表哥在跑前跑後地忙,她竟然一點都不驚慌,好像使喚這個男人是完全理所當然的事情。
這、這、這角院什麼時候變成了這個樣子?還有那個叫蘭花的丫環,她怎麼也變得那麼勤快听話了,那天她明明看到這小丫環在公然偷吃主子的東西,還大言不慚地邊吃邊辱罵主子,這一切,怎麼說變就變了?什麼時候變了的?
白子琪本來愛說笑,這會兒一邊干活,一邊逗得四個丫環咯咯笑,尤其那淺兒,顯得傻乎乎沒一點心機的樣子,一逗就笑,其他人雖然也抿著嘴角很矜持,但是白子琪刻意要和她們搞好關系,一會兒她們的矜持就統統忘到腦子後面去了,幾個人圍繞著一個白袍少年,真是鶯鶯燕燕說笑不斷。
白表哥真是事無巨細,什麼都考慮到了,除了藥材櫃子,一會兒小廝又送來一桿小小藥秤,一個搗藥的石臼,連石杵也配好了。
柳顏看一眼那個安靜坐著看大家裝藥材的小啞巴,心里說終究是殘缺人啊,不能說笑,只能枯坐著,這麼一時半會兒還好,一個人要是一輩子都這樣活在一個人的世界里,是不是很可憐很孤獨呢?她的表情怎麼能那麼平和寧靜呢?是已經習慣了一個人沉默,還是心智殘缺,壓根就不知道人生是有那麼多煩惱存在的?
柳顏輕輕起身,準備離開,自己在這里好像顯得多余。
啞姑也不挽留,跟隨柳顏起身,送她出門,下了台階,忽然啞姑手心一展,一張折疊得四四方方的宣紙露出來,柳顏吃驚,心里說讓丫環巴巴地叫我到角院走一趟,原來果然是有話說。
柳顏要展開看,忽然兩個小手壓過來,輕輕按下她的手,一手在她手背上輕輕一拍,那小臉兒沖她忽然一笑,點點頭,指指門口,叫她走。
柳顏覺得心里有些恍惚,那忽然就展開的手心,手心里緊緊握著的宣紙,忽然露出的微笑,那個拍打自己的小手,這一切,好像是早有安排,又似乎只是一瞬間隨意發生的小事兒。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願意隨著那小丫環的相請來這里走一趟,也許是心里苦悶,想出來散散心透透氣,可是就算是散心透氣,找一個能說話的人不是更好麼,一個天聾地啞的人,難道能跟她訴說自己內心的憂傷?真的說不清楚,反正就來了。
來了就來了,離開就離開,似乎親自走這一趟,最後的結果就是手心里這張小小的宣紙。
路過中院,柳顏忍不住往前院又走了幾步,院子里沒人,她繞過那面雕刻著松鶴延年圖案的大石屏風,屏風靜靜矗立,她偷偷窺探屏風前面,那里是大門。柳府的大門自然象征了柳府在靈州府地面上的地位,大門樓子高大氣派,磚雕的獸頭脊檐高高蹲在高處。
今兒大門竟然大開了,劉管家胖胖的身影在人群里,正在指揮大家往角檐懸掛大紅燈籠,已經掛了幾個,紅彤彤的,在清風里悠悠擺蕩,上面顯出大大的「柳府」二字。
要過年了,自然是該裝扮一些喜慶的氛圍出來了。
柳顏定定望著那一個一個掛到高處的燈籠出神,曾經,她那麼喜歡看掛燈籠,那時候垂著細細軟軟的小辮兒,無憂無慮地笑著跑著,想去哪里沒人限制,常常跑大門上玩兒,自從長大就不行了,大門不能出,二門不能邁,只能乖乖守在閨房里繡花,把大把的年華都耗在了那些細碎繁復的女紅上面。
這可能是她最後一次看到柳府的紅燈籠了,年一過她就是張翰林家的小妾了。
她忽然苦苦地笑了。
風變大了,那些燈籠在風里嘩啦啦抖,抖得紅燦燦的影子在眼前晃。
她身子靠住屏風,很冷,屏風的石質堅硬冰涼,很快她單薄的衣衫就浸透了寒涼,她抖抖地展開了那頁攥得發熱的宣紙,那個小啞巴又會在上面寫什麼呢?是不是和大家一樣,在安慰她,勸解她,叫她認命,要她高高興興嫁過去。
所有的人都這麼勸她。
她已經听膩了,耳朵都麻木了。
不認命,還能怎樣?
淡淡的白色,上面一行小小的黑字,不算好字,歪歪扭扭地排列。
一個字一個字跳進眼里,映進心里,柳顏慢慢地把紙團起來,身子緊緊抵住厚實的屏風。
風打著卷兒從屏風後刮過,屏風高大,風無力撼動,只能狠狠在上面撲打,發出細碎的啪啪聲。
柳顏抬眼看遠處,看樣子年關前後又會有一場大雪,天要變了。
角院里,白子琪終于忙完了,早有蘭花拎著雞毛撢子替他輕輕彈淨身上微塵,伺候洗手,白子琪剛要把手浸進水里,啞姑親自動手,從一個小瓷壇里挖出一勺淡紅色膏體化進水里,那水頓時就散出淡淡殷紅,一股香味幽幽撲鼻。
白子琪一愣。
「梅瓣膏,我們小女乃女乃專門用梅樹上新摘的花瓣兒搗碎腌制的,配了幾味中藥,潤澤肌膚,光滑細膩,男女都可使用。請白表哥放心淨手吧。」
一個聲音怯生生的,溫溫潤潤,清涼剔透,恰如一滴一滴剛落入水中的梅瓣膏。
白子琪不由得轉頭注目,一看卻是蘭草,他輕輕一笑,這小丫頭特別,今天他逗得好幾個小丫環咯咯笑,就她始終矜持,就算笑也是捂著嘴兒悄悄樂。
蘭草見近身撢灰塵的活兒被蘭花搶先了,心里又羨慕又不舒服,現在再繼續羞怯退後的話,只怕白表哥眼里只認得蘭花一個人了,便大著膽子說了這一句話。
這句話效果不錯,白表哥回頭看了自己一眼,蘭花氣得直瞪眼珠子,哼,蘭草才不怕呢。
那麼小女乃女乃呢,會不會不高興?
閃眼偷看,小女乃女乃正望著她,微微地點了一下頭。
蘭草頓時心里一暖。
白子琪洗了手,從懷里掏出兩本書,薄薄的線裝冊頁,紙業泛黃,一看外表就知是有些年頭的書籍了,「你們角院不是需要書籍嗎,也不知你們想看什麼書,這正是我最近翻閱過的兩本,覺得還不錯,先送來給你。」
蘭花搶先一步接了書。
外面有小廝來催白表哥回去吃飯,大太太已經等著了,白子琪告辭一聲,翩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