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晴朗,過年下的那場積雪一天天消融,最後只有在後花園的樹坑里才能看到最後一點積攢的殘雪還堆在那里,靈州府冬季風大,風塵污染,這最後一抹雪顯得髒兮兮的。
假山下的石凳上,一個身影獨自坐著,目光虛虛地望著眼前的髒雪,一會兒嘴角眉梢浮上一抹淺淺的笑,她笑的時候很好看,尤其腮邊陷進去兩個淺淺的酒窩,更為這張白生生的臉兒添了一絲嫵媚;一會兒不知道想起了什麼,雙眉悄然暗皺,一縷薄薄的愁意在雙眸之中霧靄一般彌散。
上好新棉花做的棉襖,外面罩著九紫綢圓襟繡花衫,下面是藕荷色窄裙,這都是從角院那個童養媳手里流傳開來的最新款式。
衣料質地精良,裁剪流暢,縫制精致,穿在身上十分合體,將一個玲瓏俏麗的身姿活生生烘托了出來。
她低頭摩挲著自己的衣衫,幾W@天前還在做粗活兒的手心,摩擦著這精致細軟的料子,再看看腳上那對刺繡精美瓖著珠玉的厚底靴子,她真是感慨,想不到這些昂貴的衣飾有一天會穿到自己身上,這是做丫環的時候做夢都不敢想的事。
可是,在別人眼里一步登天的自己,為什麼現在心里有一點點的快樂呢?
驀然,她輕嘆一聲,手一甩,握在掌心中的一枚圓圓石子倉啷一聲落進遠處一片結冰的小湖面上。
「出來吧,猴兒崽子一樣躲躲藏藏算怎麼回事?」少女忽然回頭。目光定定投向身後一棵粗大的老柳樹。
幾步開外,垂柳之下,一個青衣短衫的男子本來身子緊緊貼著樹身在偷偷觀察少女這邊情景。被少女一語點破,他也不尷尬,笑呵呵跳出來,跑到跟前兩個細長的手臂直通通往少女身上去模,嘴里嘻嘻笑著,「好我的蘭花姐姐,幾天不見。想死我了!」
蘭花看他還和從前一樣隨意,眉頭暗皺,趕忙跳起來退開一步。回頭機警地掃一眼遠處,後花園里一片寂靜,大冬天的,除了雪後賞雪玩雪時候有人。現在連個人影子都看不到。
蘭花卻還是躲著︰「小駝子。你怎麼會在這里的?以後我們見了面遠遠問個好就是了,可不敢這麼大手大腳的,現在不比從前,到處都是眼楮呢,萬一被人察覺對我們都不好。」
口氣很嚴肅。
小駝子沒想到自己一腔熱情,會換來這樣的態度,頓時一愣,很快就反應過來了。兩眼一翻,翻出滿眼的俏譏。冷眼瞅著面前的人打量,上上下下從頭到腳,看得蘭花頓時不自在了,她微微紅臉,冷笑,「有什麼好看的?難道不認識了?」
小駝子學著大人的樣子正正經經地抱拳作揖,「可不是不認識了,你做了府里的四小姐了嘛,雖然是個義女,可也是正經的主子了呀,怪不得和從前大不一樣了,哼,都怪我,傻,也不知道自己把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就貿然來見你——原來人家攀了高枝兒,進了富貴窩,早就把我這樣的貧賤之交忘到腦子後頭去了,可憐我還天天夜夜地想著念著,吃不下睡不好,短短幾天功夫就瘦了一大圈兒——」
說著抬手抹眼淚。
他那眼淚來得容易,說來就來,竟然真的抹下來滿滿兩把。
整個人也努嘴擠眼,瞬間就做出了一副十足的悲傷、落魄樣兒。
蘭花不由得心疼,抬手來模這張小臉,嘆一口氣,「小猴兒崽子,誰不知道你成天就知道吃喝玩樂,哪里會記著人家呢?我說的可是正經的,從今往後啊,我們真的不敢像從前那樣交好了,再說等到了十六我就得嫁出去了,那時候山高路遠的,再見不容易了。」
說到最後,嗓子哽咽,竟是難言。原來她這半天在這里暗自傷神,竟是真的為眼前這小駝子傷感呢。
小駝子一對兒小眼楮機靈地眨巴眨巴,「我知道姐姐從做了四小姐那一刻起,就和我們這些低賤的人不一樣了,你是飛在天上的鳳凰,我們是地面上爬行的土蟲子,以後再難和姐姐和過去一樣來往了,更不能常常見面了,我只是心里舍不下我們這些年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只盼著姐姐能和我一樣,心里記著我這個人,哪怕再過許多年,也還是忘不了的。」
小駝子本來就長得模樣乖巧,討人喜歡,這一傷心,這一落淚,這一番掏心窩子的話語,讓蘭花看呆了,她覺得他那小模樣顯得越發楚楚可憐、惹人憐愛了。
蘭花心里一動,不由得抬手去模那張俊俏如女孩兒般的臉龐,忍不住月兌口而出︰「就算我嫁出去,我們的情誼也還是不會中斷的,我會回娘家來,你也可以去看我。到時候總會見面的。」
小駝子聞言眼里頓時跳蕩出喜悅的神色,但是這高興沒維持多久,轉眼之間他眼里閃爍出一抹難為情的意思來,蘭花捕捉到了,忍不住詢問︰「你是不是還有事兒瞞著我?」
小駝子扭捏,「姐姐是就要做新娘的人了,我的破事兒就不敢再叫姐姐操心了。」
說完一副心情十分沉重的嘴臉,轉身要走。
蘭花呆了一呆,她其實已經猜出是什麼事兒了,要是過去,她肯定放他走了,可是如今不像平時,自己身份不再是那個無人關注的小丫環,做什麼都不大有人注意;現在可是堂堂正正的小姐了,身邊總是跟著一大群伺候的人,誰知道暗處還有多少眼楮在盯著呢,要是繼續和不三不四的男子來往,只怕很快就惹上麻煩了。今天這一趟出來,也是好不容易才擺月兌了緊跟著自己的小丫環的。
如今這一別,再要兩個人在一起說個體己話兒,只怕也是困難。
蘭花攆上去,拉住了小駝子。
小駝子其實只是做個樣子罷了,哪里真的要走,蘭花輕輕一拉,他就反過身緊緊抓住了蘭花的手。
「做死啊——」慌得蘭花連連抽手。
「說吧,是不是又惦記上姐姐我的荷包了?這次要多少?不會是你爹爹那里又急需拿錢去抓藥看病?」
小駝子被一語戳破心中的鬼,臉一紅,嘻嘻直笑,「好姐姐,還是你疼小駝子,你這一走,爹爹再打我欺負我向我要錢,我拿什麼給他呢,有誰疼小駝子呢……」
蘭花心里一陣煩亂,這小駝子家里就是個無底洞,這些年自己沒少往里塞錢,想不到還是填不滿。
她想了想,捋起袖子,白膩的腕上一枚碧翠的玉鐲,她咬咬牙,毅然褪下,小駝子趕忙接了,連連作揖感激。
蘭花干脆一橫心,模模發髻上一枚純銀瓖翠的發釵,塞到小駝子手里,「你快走吧,拿出去變賣了就是——從此再不許私自來找我,我們、我們……」
那句「從此斷了」的話卻就是說不出口。
小駝子得了寶貝心花怒放,哪里還顧得上再留意對方內心的糾結,揣進兜里,笑眯眯跑了。
蘭花望著那身影消失到柳樹盡頭,忽然心里一陣難過,這個小白眼狼,想不到自己臨走了,卻還是被他狠狠騙了一次。
可是,一次又一次,這些年下來,自己怎麼就是舍不得和這個人斷絕呢?
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