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聲來自哪里?
大家不由得在心里好奇。
柳萬也听到了,扭著頭到處尋找。
啞姑不動,目光悄然在對面的人群里打量,發現這些漁夫們還是那麼安靜,大家好像中了定身法,肅穆地站著不動,目光只望著最中間的冰眼。
魚王收回目光,一雙手慢慢地高高舉起,手心里擎著一個巨大的盤子,盤子里盛著一只煮熟的大魚。
「媳婦兒,魚,我要吃魚。」
柳萬悄悄在身後嘀咕。
啞姑不敢回答他,只是捏了捏手心里冰涼的小手。
八個粗壯大漢緩緩攪動手里粗大的木柄,八根胳膊粗的大麻繩吱嘎嘎叫著松開,隨著松勁,站在冰眼里的魚王身子一點點矮下去,竟然向著冰里沉去。
樂聲越來越響,也越來越近,八位身穿玄色長衫的少女緩緩從人群里走出。
大家的目光全部集中在這些少女身上,她們的長衫單薄得幾欲透明,清亮底色上描畫著大片魚鱗,那衣衫縫制緊湊,緊緊裹在一具具年輕成熟的身子上,裹出了窈窕曼妙的身姿,她們就像八只嬌美的美人魚,八張年輕的面龐上閃爍著祥和動人的光澤,那樂聲正是從她們的嘴唇之間緩緩吹出。
「好美啊——」柳萬輕輕感嘆。
「穿得那麼少——**女乃*子都要露出來了——真是羞死人了——」深兒在人群里嘀咕。
啞姑的手忽然在柳萬臉上模模,俯身一笑,悄聲鼓勵︰「有眼光,我也覺得好美——女孩子的身子本來就很誘人,把美麗展現給世人看難道有什麼不好?」
這話似乎在譴責深兒大驚小怪。
深兒悄然吐了吐舌頭。
八位漁家少女圍住冰眼齊刷刷跪了下去,就跪在冰上,嘴里的樂聲一刻不停,一直悠揚地吹著。
啞姑閃眼遠望,巨大深沉的寒冬暮色下,一片白茫茫的冰河之上,一群黑壓壓的人影,寒冷徹骨的冰眼前,赤膊的漢子正一寸寸沉入水底,單薄衣衫的少女放聲吟唱,此情此景,似乎有一些殘酷,又有一些美好。
為了生存,這群漁人正在演繹一場人間罕見的儀式,冒著寒冷,不辭辛勞,接受著生存的考驗和磨難;
但是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這場面真的具備一種震撼人心的藝術效果,感覺既原始又粗狂,既神聖,又親切。
她不由得踮起了腳尖,緊緊握著拳頭,目光定定望著冰眼,在為魚王擔心,在為這群少女擔憂,寒冷徹骨,他和她們都**著身子,這要經受怎樣的嚴寒考驗,但願這儀式早點結束,不要凍壞了他們。
終于,偉岸男子那粗糲烏黑的發束消失在冰眼里,冰下傳來身子落進水面,打破薄冰的脆響。
魚王落進水里去了。
少女吹奏的樂聲如泣如訴,回旋在耳畔,一圈又一圈。
樂聲里吹奏的是什麼,啞姑听不懂,蘭草等人也听不懂,似乎在傾訴,在祈禱,在悲傷,在懇求,在訴說著這個群體生存的艱難和不易。
不管是什麼,其實人類內心深處有些東西是共通的,就像此刻的感受。
「媳婦兒,他會不會死?」柳萬悄悄問。
啞姑知道他在擔心魚王。
「我也不知道。河水肯定很冷。」啞姑悄聲嘆息。
看來魚王不好做,風光的表面之下,也要承擔一般人難以做到的責任。
時間在心跳聲里流失。
黑暗的天幕上升起一輪殘缺的明月。
月色清輝下,眼前的一切更像是一場夢。
「但願上蒼保佑,魚神能接受我們的祭禮,讓我們的魚王早點爬上河來,水下太冷,不要凍壞了他啊——」啞姑身邊一個老者雙手合十擎在胸口,嘴里緩緩喃喃念叨。
「上蒼保佑,魚神能喜歡我們的祭禮——」
「保佑明天的捕撈順利平安——」
身後更多的人在雙手合十,在喃喃祈禱。
本來寂靜無聲的人群里掀起了一陣輕微的波動。
啞姑看一眼身後的老者,「請問老人家,這樣的祭祀你們多久舉行一次?魚王每次下水要在水里呆多長時間?」
老者借著旋風燈光瞅一眼啞姑等人,花白的眉毛耷拉的臉上顯出一副愁容,「祭祀魚神的次數,完全看魚神的心情來定啊,魚神高興,給我們飯吃,也許我們一個冬天的捕撈都順順利利一次也不會滑網,可是魚神總是不高興哇,隔三差五就會出現滑網,滑網的當天夜里就得祭一次魚神,不然魚神他老人家不高興,將會降臨更大的災難給我們!
今年不順吶孩子,臘月里我們就連著祭了九次魚神,進入正月這又是第五次夜祭了,唉,照這麼下去,我們的魚王可就吃不消了,每次下水至少在水里等著魚神吃光了手里的祭禮才能浮出水面,要是魚神不高興遲遲不肯來吃,那魚王就得一直泡在水里。
臘月二十六那夜,魚王從子時下去,一直到寅時,我們等啊等,就在我們以為魚王他肯定是凍僵在河冰里的時候,他慢慢地浮上來,等我們拉上岸,他就昏死了過去,要不是我們請當地最大的大夫搶救,只怕魚王他真的就活不過來了。唉唉,多虧了這孩子水性好啊,要是換了別人肯定早就沒命了——每次祭祀都是魚王在拿命為我們大家換取收獲啊——今晚下去已經好一會兒了,但願今晚魚神他老人家心情不錯,能早點吃完祭禮。」
啞姑看一眼身後,蘭草悄悄提醒︰「從子時到寅時,至少需要五六個時辰。」
啞姑表面上裝作沒事,心里卻大大吃了一驚,五六個小時,睡在熱被窩里肯定沒察覺時光就過去了,可要是在冰冷的臘月河水里泡著,那是什麼滋味,想想都渾身顫栗啊。
她不由得悄然在長嘆,這祭祀儀式其實挺殘酷,每一次竟然都是拿那個漢子的健康和生命在做賭注。
那個魚王,傲嬌的魚王,目空一切,眼里看不見女子,原來他有著這樣駭人的驕傲資本啊。
啞姑再靠近一點老者,壓倒了聲音,「那個魚神,長什麼樣兒?你們見過嗎?究竟是什麼呢,人還是魚?你們為什麼要這麼怕他?其實他真的這麼厲害嗎?能讓你們這麼害怕?」
老者忽然劇烈擺手,「哎呀你這孩子,哪里來的小孩子,不懂事兒不許多問,魚神就是魚神,就是潛藏在水里的神,掌管著整條暖河的世界,自然也掌控著我們這片漁民的收入,我們怎麼能不怕他呢?」
花白的胡須抖索著,再也不願意和啞姑這信口胡說的人多說了。
啞姑不敢多問,退開一步,瞅著眼前這奇異的人群。
人群里悄然祈禱的語聲雨點一樣多起來,繁密地在夜幕里交織成一片。
啞姑看到一直默默無聲跟在身邊的長安竟然也早就雙手合十,嘴里嘔嘔呀呀念叨著什麼,神態尊敬無比,投入無比。
不知為何,啞姑身不由己也跟著舉起了雙手,緊緊貼在心口跟前,嘴里也跟著喃喃地念叨︰「魚神啊魚神,我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我,現在我暗暗求你,求你快點來吃那個大魚,早點放那個魚王出來,他是好人,難道你忍心活活凍死一個好人!」
祈禱完回想自己剛才信口念叨的那一套詞兒,忽然就痴在那里,魚王是好人?自己怎麼就斷定他是好人了?什麼時候起自己竟然在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擔心受怕起來了?就算他真的凍死冰下又和自己有什麼關系呢?
忽然,有聲響從冰眼里傳了上來。
人群像被忽然凍結了一樣,集體寂靜下來。
嘩啦——嘩啦——聲音響亮起來。
大家靜悄悄豎著耳朵听,一對對眼楮恨不能瞪出血來,都在殷切地望著那個冰眼。
持續響徹的悠揚動人的樂聲忽然戛然而止。
哇——人群里驟然炸開一陣歡呼。
八個壯漢馬上開始攪動木柄,隨著嘎吱吱的聲響,很快從冰眼里攪起那個沉下去的木樁子,樁子上掛著一個濕淋淋的人。
「啊,魚王,魚王——」
「魚王平安上來了——」
「魚神她老人家很開心,所以魚王這麼快就上來了!」
歡呼聲在寒冷的空氣里熱騰騰飄飛著。
「嘔嘔——啊——」長安忽然也跳著笑著,抓住了淺兒的手不丟,拉著淺兒跟隨人群大跳大笑。
早有人拿著大被子候在一邊,等木樁子一上來,就呼啦啦撲了上去,很快那個精濕的人被取下裹進被子簇擁著抬走了。
那八個玄衣少女也被帶走了。
整個暖河上響徹著歡快的說笑聲,大家緊繃的情緒瞬間就輕松下來,說說笑笑熙熙攘攘開始撤退。
柳萬望一眼身後黑洞洞的冰眼,打個寒噤,「媳婦兒,我們也回家吧,好冷啊——」
啞姑望著大群人遠去的身影,忽然嘆一口氣,「這麼下去遲早會毀掉他的,不行,不能再這麼折騰下去!」
淺兒深兒望著小女乃女乃的面孔,她們不明白小女乃女乃又在感嘆什麼呢?
只有蘭草抿著嘴角輕輕笑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