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熙十一年五月。今年的夏天來得比往年更早,進入五月後天氣就漸漸炎熱起來,還未到盛夏,樹上便已有了三三兩兩的蟬鳴聲。這呱噪的聲音一到了正午時分最是響亮,連綿不絕于耳,終于吵醒了病中昏睡的陸家大夫人。「王媽媽,現在是什麼時辰了?」王麗銘嘶啞的聲音響起,驚醒了守在床榻前打盹的乳娘。「大夫人,您醒了!現在已到了午時。」王媽媽驚喜地低呼︰「夫人,老奴叫廚房炖了最是清熱去火的南瓜粥,已經叫丫鬟們先晾著,現在溫度正好,您要用些嗎?」。王媽媽一邊扶著大夫人坐起來,一邊問道。「我哪里吃得下。」王麗銘蒼白的臉上浮現一絲苦笑。
嫁入陸家已將近一個月了。掀開蓋頭第一眼見到夫君時的驚喜,婚後二人甜蜜和諧的新婚時光猶如一場美夢,在老夫人日復一日的磋磨中漸漸破碎。待嫁時,王麗銘也曾設想過將來婚後的生。在她的設想里,有夫君的不喜,有繼子繼女的疏遠抗拒,她也自認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誰知進門後的一切卻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夫君儀表堂堂,成熟穩重,雖不能做到琴瑟和鳴,二人之間卻也相敬如賓;繼子繼女們態度恭敬,嫡長女更是常常送來一些自己做的小物件表達善意;反而是她以為算不上正經婆婆的老夫人,架子擺的比一般人家的正經婆婆還大,她從未放在眼里的那個被貶為賤妾的女人,更是仗著婆婆撐腰時不時跳出來興風作浪!原以為堂姐看在同是親戚面上會幫襯自己一把,誰知這女人待她猶如路人,每見她在老夫人那里受氣,有如看戲般袖手旁觀!
三日回門後,老夫人就迫不及待地要大兒媳立規矩。每日天還未亮王麗銘就要趕到松齡院,服侍老夫人起身梳洗,穿衣打扮;一日三餐,她必須在一旁服侍老夫人用膳,端茶倒水,舉箸布菜;等到夜里,老夫人說自己渾身酸痛,她又要給老夫人捶背按摩,一直服侍到老夫人睡著方才能回道自己的麗和院。幾乎包攬了松齡院所有大丫鬟活計的大夫人,每日回到自己院中都是手腳發軟。所幸夫君心疼她,從不要累了一天的妻子再來伺候自己生活瑣事。實在委屈的時候,王麗銘也試著對夫君哭訴婆母的刁難,可是夫君卻舉出一堆「因為媳婦不孝婆母,惹來御史彈劾,被皇上當朝罷官」的可怕實例,歉疚地叫她多多忍耐,只要她事事順著老夫人,日子久了,總能把老夫人的心捂熱。為了夫君的前途,王麗銘唯有忍氣吞聲,安慰自己老夫人總會有心軟的一天。如果是這樣也就算了。靖安習俗里,成親的第一個月,丈夫為了表示對妻子的敬重,一整個月都要宿在妻子房中。一個月剛滿,海棠院那個不安分的賤妾,就迫不及待的出來爭寵。
這日王麗銘如往常一樣,服侍到老夫人睡下後,方才疲憊不堪地回到麗和院。本以為丈夫和往常一樣,在房里邊看書邊等著自己回來。誰知一進房,發現里邊空無一人。問起老夫人撥來的大丫鬟杏霜大爺去向,她這才支支吾吾地稟報,「大爺原本是在房里等著夫人的,但是剛剛海棠院那邊來人,說七小姐不舒服,哭著要父親,大爺就去周姨娘那里了,臨走時吩咐,夫人今晚不必等他。」王麗銘聞言大怒,連日操勞加上急怒攻心,當場就昏了過去。病倒後的王麗銘終于等到了老夫人心軟的這天,松齡院劉媽媽傳來老夫人的話,囑咐大夫人這幾天好好調養,等身子好了再去老夫人那里請安。
服侍著靠床而坐的大夫人用過一小碗南瓜粥後,王媽媽遣退了一眾下人,自己坐在夫人床邊的小塌上,陪她說話解悶。大夫人家境畢竟不好,陪嫁來的只有乳娘王媽媽。大夫人也信不過其他丫鬟,主僕二人說話時,哪怕只是聊些無關緊要的閑話,也不許其他人在場伺候。
「夫人,你可得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啊,你這一病,海棠院那邊可就稱心如意了。」連日照顧病中的夫人,王媽媽自己的臉色也很憔悴,可是她絲毫不掛在心上,一顆心只顧著擔心夫人。
「我又何嘗不知這個道理?只是一想起病好了以後,又要開始過那水深火熱的生活,心里就恨不得這麼一直病下去得了。」闔上雙目,大夫人心灰意冷地嘆息著。
「小姐,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情急之下,王媽媽月兌口而出往日的稱呼。她掏出懷中的手帕,拭去自己突然奔涌而出的淚水︰「都怪老奴當初瞎了眼,勸小姐嫁來這陸家!小姐,您責罰老奴吧,一切都是老奴的錯,老奴該死啊!」悔恨讓王媽媽的眼淚越流越多,她索性也不擦了,起身跪下給小姐連連磕頭,恨不得以死謝罪。
「媽媽這是干什麼?快起來!我何時怪過你?」大夫人也急了,她病中乏力,不能站起來過去扶起乳娘,看到乳娘頭都磕得青紫卻仍不願起身,著急得一手拍在床沿上︰「媽媽這是要急死我嗎?我現在病成這樣還需要媽媽照顧呢,你現在這樣不愛惜自己身體,是想著索性自己也病倒了,不管我了嗎?」。
王媽媽這才停下了磕頭,戰戰巍巍地站起來,走過去把痛哭的小姐攬入懷中,像小時候那樣輕輕拍打著她的脊背以示安撫。主僕二人相擁痛哭一陣後,痛苦的情緒終于宣泄夠了,大夫人這才開口︰「當初選擇陸家,也是我自己拿定主意的事,媽媽勸我的那些話,哪一條哪一件不是為我考慮?我怎麼會怪媽媽?媽媽別看我現在日子過得苦,但這苦吃得值得!將來若有那一天,我身子的事被人揭穿了,大爺現在對我越愧疚那時候就越不能休我!若嫁的是那林家,我就是吃再多的苦,將來也會有被休的一天啊。」生活的磨礪讓大夫人開始成長起來,想事也越發通透。王媽媽悔意稍平,嘆息道︰「我苦命的小姐啊!」
「只是,這樣一味的忍氣吞聲也實在不是辦法。我算是看出來了,越是順從只會讓松齡院那個老虔婆越是變本加厲,與其指望捂熱她那顆石頭心腸,倒不如自己想法子立起來。」柔順只是王麗銘待嫁時為博個好名聲戴上的面具,從來不是她的本性。前世那個精明厲害的王麗銘,終于在老夫人的打磨下,提前成長了出來。
「夫人可是有了主意?」王媽媽一听夫人這話,還以為她已有了計劃,精神一振。
「這倒沒有……咱們二人再梳理一下這陸家的情況,看看能不能找到法子吧。我相信,事情總有解決的辦法!」所謂一人計短,二人計長,主僕二人一番思量後,終于找到了一個突破口。
「媽媽,你說,老夫人如此對我,不就是因為我不是她親兒媳,是嗎?可是大丫頭芷華也不是她嫡親孫女,為何老夫人從不刁難她?二房三房那幾個小丫頭們暗地里斗得如此厲害,為何從不見她們打大丫頭的主意?」大夫人忽然想起了長女,每次見到她時,臉上都帶著淡淡的笑容,對老夫人和姐妹們,從來都是溫和而又保持著距離。奇怪的是,柔柔弱弱的看起來如此好欺負的一個人,在這狼窩般的陸府里卻無一人敢招惹。細細思量一番後,她覺得大丫頭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
王媽媽仔細思量一下後頷首︰「的確如此。夫人,您該慶幸,這大小姐明面上對您還是恭敬有加的,咱們若想從她這里著手,可只能拉攏,萬萬不能得罪啊。」王媽媽就怕夫人想歪了,以主母的身份去命令大小姐做些什麼,那效果,只能是適得其反。
不得不說王媽媽真就像大夫人肚里的蛔蟲似的,她現在就這麼想的,先主動交好長女,若她識相,主動替自己在老夫人面前說好話,那是最好;若她是那不開竅的,憑她長房主母這個身份,要拿捏女兒不就跟老夫人拿捏自己似的容易?
因此,大夫人對乳娘的話有些不以為然︰「我是她的母親,孝道之下,讓她做什麼她敢不從?這府里不就以孝治家嗎?我孝順老夫人,這女兒,就得孝順我!」王媽媽其實也是贊同這個觀點的,只不過人老成精的她,還是想勸夫人不要輕易胡亂得罪人︰「話雖如此,但咱們現在在這陸府里,處境已是頗為艱難了,若還要胡亂樹敵,實為不智。我看夫人還是盡力拉攏吧!」
大夫人點點頭︰「我自是會先禮後兵的,就看那丫頭識不識相了!反正咱們現在已經這樣了,即便得罪她,又能再差到哪去?對老夫人我不敢反抗,對繼女若還要察言觀色的,那我還做什麼大夫人?自請家去得了!」隨即,附在王媽媽耳邊,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通。
~~~~~~~~~~~~~~~~~~~~~~~~~~~~~~~~~~~~~~~~~~~~~~~~~~~~~~~~~~~~~~~~~~~~~~~~~~~
芷華今日從學堂里回來得稍稍晚了一些,敏儀那丫頭纏著她非得要重做一份今日所學的糕點,說是帶回去給母親品嘗。這一年的用心鑽研下來,芷華的廚藝是突飛猛進,現在她做出來糕點,連雲先生都常常點頭稱贊。今日教的是一道碧玉膏,芷華在原有的材料上加入了蜂蜜和薄荷水,做出來的新品甜而不膩,清涼可口,最適合現在這初夏時節吃了,因此敏儀自己吃了不算,還要軟磨硬泡地磨著芷華再做一份打包回家。
「小姐今日怎麼回來得這麼晚?」韓媽媽一早就候在秋華院門口了,一見小姐身影,頓時迎了出來。
「還不是敏儀那丫頭害的。」芷華笑著跟韓媽媽把敏儀那死皮賴臉的小無賴事跡說了一遍,不料韓媽媽卻笑不起來,反而皺著眉頭,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芷華知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也不出言詢問,只帶著韓媽媽往屋里走去。待進到房中,接過白蘭早已泡好的熱茶在手時,芷華方才問道︰「媽媽,可是出了什麼事?」
「下午時候麗和院那邊的王媽媽親自來了咱們這一趟,說大夫人的病這幾天不見起色,讓您明日在學堂告假,去那邊侍疾。」回想起這話韓媽媽就忍不住要皺眉,大夫人這是打算要學那老夫人一般拿捏小姐呢。
芷華不怒反笑,「她這是無路可走了,想從我這邊下手,讓我幫她呢。」大夫人的情況她一直看在眼里,卻從未主動出手相幫,就如同對陸府其他人一樣,禮貌溫和卻不親近。
「小姐,您可別小瞧了她。別看她在老夫人面前溫順得像只無害綿羊,老奴瞧她那眼神,可不是什麼善類。依老奴之見,您還是讓老夫人出馬來處理此事吧?這侍疾可不是什麼輕省活,您何必去吃那苦?」韓媽媽見小姐沒有推辭的意思,擔心她是輕視了大夫人。
韓媽媽的擔心讓芷華心里暖暖的,貼慰不已,她笑著安撫道︰「媽媽放心吧,侍疾的確不容易,但那個被服侍的人,也不見得就會舒服!我心里有數,你不必擔心。」韓媽媽聞言,心下稍安,張羅小姐晚膳去了。
和大夫人之間的交鋒,早在她尚未進門之前芷華就已有所準備了。對付王麗銘這種人,無論是主動出手,或等她一示好就點頭幫助她,不會讓她感激,只會讓她覺得理所應當,幫了一次就有下一次,只要拒絕一次就會成為她的仇人;等她端出主母身份來壓制自己的時候就更不能妥協了,否則只會讓她覺得自己就是那紙老虎,看上去不簡單,實際上好欺負。這種人,只有將她打怕了,打服了,讓她知道自己厲害之後再出手相助,這才會讓她心生感激又不敢得寸進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