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君,斗篷還未穿上。」鯤嬌懷中抱著蓮蓬衣,亦步亦趨。
「你不要跟著我。」元靈均拂袖,大步朝前走。
她越走越快,穿過梧桐林,在一顆枝葉繁茂的金木樨下停步佇立。
樹下有一盞石庭炬,地面零星散落著桂花瓣,有一點飄飛在鼻翼,元靈均抬臉望向頭頂,樹上綴滿金色的小花,在幽幽月色下散發出沁人的芳香。
百年金木樨,可做菜肴、糕點、美酒,入藥後有化痰、止咳、生津的效用,樊貴嬪尤愛之。
元靈均撫著樹干,齜牙一笑。
「主君。」鯤嬌噤聲,舉起袖子捂住嘴,雙目圓睜。
「閉嘴!」元靈均拔下長簪,赫然揮刺向樹干。
鎏金簪費力地劃下去,大約陷入樹身一寸深,被剝離的樹皮之下翻出鮮女敕的顏色。
長簪還留在樹身里,散發著金色的光,它如一把正刺在人心的匕首,森然可怖。
渠奕一把握住,慢慢拔下來,悄然攏在袖中。
手掌卻染上腥紅。他曾對她說︰他的手,掌握的是副君的權柄。
如今看來,當真太可笑。
元靈均凍得瑟瑟發抖,但只要想起那些煩心的事,她就會立刻挺直腰背,鼓足勇氣去面對秋夜的寒意。
似乎,沒那麼冷了。她想起了紫台的絳桃樹,長極殿的黃梅花,想起了君父。
君父,他此刻在哪里?她流著淚,抽抽搭搭,用手背胡亂地擦了去,來回地揉著眼楮,淚水合著血敷在臉上,要有多狼狽有多狼狽。
鯤嬌擔憂不已︰「主君,還是回宮吧。」
「別理我,我在傷心,要獨自呆會兒。」元靈均撇開鯤嬌,攀著石塊,爬到了假山頂上,
她背對鯤嬌坐下來,把腳懸在空中,模出再沒離身的飛瓊箎,湊到唇邊,斷斷續續吹了一曲《鵓鴣飛》。
曲中嗚咽,多有人生不得意的潦倒,何去何從的困惑和糾結。
「中秋團圓夜,好好的一支《鵓鴣飛》奏得未免淒涼啦。」
一人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身旁,元靈均竟沒有半點察覺。
她放下箎,瞪他︰「要你管,我願意。」
傅伶仃也不惱,忽然湊近她的臉,盯著血淚交錯縱橫的面頰,仔細瞧了一陣,搖頭嘆道︰「看來是夠傷心的。」元靈均眨眨眼楮,沒听懂。
傅伶仃解下汗巾,咬在嘴里撕下半塊,拿過元靈均的右手,迎著月光檢查傷口的具體位置,再小心地纏上去。
「主君是因為貴嬪在鬧脾氣吧,不會是出現了第三個宋玲瓏?」
他怎麼什麼都能猜中,見鬼了。「樊欣和宋玲瓏不一樣,他是母親的佷兒,是樊家人。」她對樊家人均無好感,不放心。
元靈均疼得吱了一聲,「輕點。」傅伶仃放輕手上動作。
「常山三尺童子都知道,我這個大王不過是傀儡王、可憐蟲。母親事事操縱,剛愎自用,根本不會征詢我的意見。」元靈均停頓了一下,她的手已經包裹成一顆大粽子,她都有點餓了,于是移開眼楮繼續道︰「我一向順她的意思,軍政朝務由她全權做主處理,如今她在後闈中也要安排自家人。公子更是氣死人,他竟然沒有站在我一方。」
熟練地打上結扣,傅伶仃端詳幾眼,十分滿意。
「常山殿是對的,忤逆貴嬪之意反而落不到好處。」見過那人幾面,人中龍鳳,並非俗氣人,傅伶仃忍不住為渠奕說好話︰「常山殿遇事冷靜沉穩,沒有因突發狀況就大失方寸,造成場面難以收拾的局面。主君賭氣跑出來,也不听給常山殿解釋的機會,想必常山殿一肚子心里話也無處傾訴,再者,主君悶在心里難受,何不親自去問清楚。」
「廢話連篇。」他說的每句話都在替渠奕解釋。元靈均敲敲額頭,腦瓜子疼。
傅伶仃站起身,望著那一輪明亮耀目的霜盤,心中感慨。圓月皎皎照故鄉,他又什麼時候才能回到家鄉,和被迫分散的親人團聚。
他拂了拂衣袍,拱袖道︰「秋夜寒氣襲人,主君早些回宮歇息,小人告退了。」
元靈均沒搭理,目送傅伶仃走遠,又獨自坐了小會兒,才喚上鯤嬌回宮去。
「鯤嬌,我該不該去問公子?」
鯤嬌給她系好蓮蓬衣︰「小婢不知呢,但小婢覺著,有些事情主君的表現像孩童。」
元靈均嘀咕︰「才不是……」
「鯤嬌,我們去把簪子取回來,千萬別讓母親的人看見了。」元靈均突然想明白了,攏住斗篷,急匆匆地往來時的路趕去。
主僕二人尋到金木樨處,準備取了簪子就回去,然而樹干上僅留下一條簪子劃開的痕跡,簪子不見了蹤影。
「明明在這顆樹上,劃痕還在上面呢。」元靈均撓撓頭,想不明白是誰取走了長簪,她用腳尖踢開周圍的草叢,四處尋找,還是一無所獲。
「鯤嬌,在地上找找看。」
兩人遍尋四周的草叢和樹干。
元靈均氣惱地跺著腳︰「不過一支簪子而已,被母親看見又如何,我咬死不承認。」
寢房看不見月色,燭台都點亮了,侍女在幾上置的一盞鼎爐里焚起桂花香,幽馥的煙霧在空中裊裊飄散,燻染著樊欣的臉龐。
樊欣坐在褥墊上,一步也沒有走動,坐累了就倚靠著憑幾,讓身體暫且放松。他听人說,主君對優僮暴戾厭憎,百般戲弄。如今他夾在樊貴嬪和常山王中間,兩邊討不到好處,處境堪憂,主君會如何待他。
正思考應對的辦法,室外傳來了侍女問候的聲音。
樊欣還未起身迎接,白服少女氣勢洶洶地闖進來,在他眼前站定,惡狠狠的模樣。
樊欣俯首叩拜,元靈均卻當著他的面,拔下綰發的玉簪,扒散開發髻,胡亂地月兌下污跡斑斑的外袍,扯開深衣的領子,一枚精美的白玉滑出來。
「沒見過女人寬衣?!」元靈均吼他,手伸進衣領,拽拉出兩團大棉球。
樊欣消除了心里最後一絲畏懼,只是感到心冷無望。他初次覺得,兒時和母親住的茅屋雖簡陋破敗,不能遮風擋雨,他卻無比懷念。
身體冷,可以添衣,如果心冷,那就是捂不熱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