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佑二十六年八月,元佑帝命太常擬定黃道吉日,屆期,元佑帝下詔,在明鏡殿舉行內禪禮,正式傳位太女元 ,群臣尊元佑帝為壽德聖帝,稱太上皇帝。
太女初登大寶,改元鴻嘉,大赦天下,頒詔告知四海藩國,諸侯聞詔後,奉旨速往臨安朝賀,太上皇也與一眾擁立舊臣起程南下,前往雲州行宮,此時在葵縣縣府駐蹕,盼著和六女元靈均再晤一面。
「主君喝點水吧,趕了大半日路程了。」鯤嬌扭開水囊,遞到元靈均的手邊。
元靈均不敢喝太多,容易出汗,也不好耽擱時間去方便。抿了一小口潤潤嘴唇,她把水囊交還到鯤嬌手上︰「鯤嬌,你說燕婕妤生的是弟弟還是女弟?」
燕婕妤八月的產期,如果沒有意外發生,眼下該是平安降世了。太女已經順利繼承大位,是男是女也礙不到她和徐家了。
「小婢不知呢。」鯤嬌的馬緊緊挨在玉頂烏騅身後。
元靈均有些疲憊,撩起寬大的袖子擦拭額頭上的濕意。山里起露了。
元靈均把五六日的路程硬縮短至三日,她自己要有足夠的耐力,也要求車隊所有人都具備必然的決心,經過三日披星戴月的風塵奔波,車隊在傍晚時分駛入葵縣境內,路上的大半時間,元靈均拒絕坐車,她騎在馬背上,兩胯磨掉了皮也渾然不知。
但大家也要停下來用食,日落後就閉目歇息一兩個時辰,又匆忙上路,一路走來,他們沒有用到備上的營帳,偶爾還會在狹窄的山林小徑穿行,因為趕時間,她選擇抄走捷徑,但捷徑比她想象中的更加逼仄難行,元靈均就命張仲恕帶著儀仗車馬繼續走官道,自己則只帶上小隊人馬。
元靈均心想︰到葵縣就好了,見到君父就好好休息幾天。
身上的外袍濡濕了,元靈均覺得呼出的氣息也帶著微微潮氣,她張著圓圓的雙眼,焦急地望著依然看不到盡頭的山路,繁茂蒼綠的樹葉覆在頭頂,道旁雜生的草葉上綴著晶瑩的水珠,搖搖欲墜。
玉頂烏騅馬艱難地繞過石子,小心翼翼地探索著山路,幾名侍衛牽馬在前面引路,不停地揮刀砍斷蜿蜒在路中央的荊棘。
元靈均下意識地回頭去看身後,渠奕銀朱色的外袍在叢叢綠植的掩襯下分外顯眼,她不說話,但眼前的視線終于開闊了許多。
從臣突然高聲道︰「主君快看,前面就進葵縣城了。」
八月的葵縣縣府內開滿了朱砂丹桂,枝條峭立,香味濃郁,橘紅色的花落在屋檐下,鋪了一地。
「上皇,少君到了。」暮色里傳來一聲驚喜的呼喚,緊接著,穿著玄色常服的內侍小跑著出現在長廊的盡頭。
「少君到了。」茂生匆匆忙忙地穿過長廊亭閣,在一間寢居停下,推門進去,面上全是欣喜︰「上皇陛下……」
小內侍攙扶著太上皇從榻上坐起。
「你這個老家伙一驚一乍的,休要得意了,我已經先你一步知道。」太上皇瞥著他,吹著胡子。「方才夢見了。」太上皇氣哼哼地說。
「哦,陛下的消息的確比小人的靈通多了。」茂生捂著嘴,掩飾笑意。
無事一身輕,太上皇自禪位後,心情一天比一天好,身體也康健起來,茂生自然是高興的,他不離不棄地陪了上皇大半輩子,深知上皇秉性脾氣,別看上皇有時候的表現像個老小孩,莫名其妙地和大臣內侍斗嘴發飆,茂生心里再通透不過的,上皇只是太孤獨。
走廊上響起雜亂的腳步聲。
「臣元靈均求見上皇。」
內侍推開隔扇,門口跪了男男女女十幾人。
「孽障,叫什麼上皇,還不趕快滾進來。」屋內傳出上皇的暴喝聲,嚇了眾人一跳。
听他聲音中氣十足,哪里是病人該有的。「還沒見面就凶我。」元靈均委屈地咕噥一聲,嘴角顫動了一下,平端著的袖子正好擋在眼楮下面,兩只眼珠兒提溜轉了轉,朝里瞅著情況。她怕君父會舉著鞭子從某個地方跳出來,狠狠地打她**墩子。
茂生趨步出來,拱袖道︰「少君、常山殿,陛下等候多時了,快入內吧。」
元靈均畏懼地縮緊了脖子,當初捱鞭子的回憶涌上心頭,頭皮一陣發麻,連起身邁步的力氣都沒了。這時候她的心情是極度郁悶的,就像死刑犯即將赴法場受刑,和日夜兼程就為盡早趕來與父親見面時的那股沖動勁完全相反。渠奕低聲說了一句什麼,元靈均硬著頭皮進屋。
「你磨磨蹭蹭的做甚呢?」
上皇端坐在一架屏風前,身披柘袍,手輕搭在雙膝,面含薄怒,眼里噴火地瞪著六女。
元靈均撅著嘴,拱起袖子,老老實實行上一禮,和渠奕分別在上皇的左右手坐下。
「趕了幾日路程?」上皇問。
「整整三日。」元靈均答。
「不算什麼,為父當年僅用了兩日。用過膳了嗎?」。
「還沒……」
眼巴巴地趕來見你,連肚子都顧不上,你倒好,先凶我一頓。
元靈均想了想,終是沒能說出口。她驚訝的發現,君父的鬢腳是花白的,無數細紋從眼尾延伸,消失在鬢發中。她忍不住想拔下礙眼的銀絲,投到火爐里焚毀干淨。
上皇舒展開了眉眼,對茂生示意,茂生走出室內,到門外傳話擺膳,不一會兒,熱騰騰的飯食和羹湯盛放在銀器中,由內侍們呈入。
「吾子,一旦南下雲州,你我父女相處的日子就不多了,你仔細听著,我說過的每句話都要牢牢記在心里,對你而言非常重要。」
元靈均不明白。君父在交代遺言?她被突然冒出的想法驚嚇住,咬到了舌頭。
「無奕。」上皇無視她的疑惑,轉頭去喚渠奕。無奕是渠奕的字。
渠奕立即放下食箸︰「臣在。」
他的眸中始終帶著泉水般沁人心田的淺笑,寬大的袖子輕拂幾面,帶過徐徐清風。
元渠聯姻之事,茂生知道的內情最多。上皇選中渠奕,是因為他那雙不動聲色的眸子像極了年輕時的上皇,沉靜、鎮定、隱藏著無窮的生涯智慧。可惜元靈均年少不懂事,不理解上皇將渠奕安排在她身旁的良苦用心。
君父要說什麼呢?元靈均鼓著腮梆子,豎起耳朵,抬頭望望她的君父,又看看她的夫婿。他們之間有一種自己看不透的默契。
太上皇道︰「我所有的皇子都夭逝了,相當于沒有生過兒子,你少年雖是以劍師的身份養在深宮,我卻視你如己出,宮中人也喚你為御兒干殿下,如今你和明玉結縭,我們就是一家人,不必拘那繁瑣疏離的君臣之禮,當隨她叫我君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