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逼近巴陵郡,墨色樹葉嘩嘩作響。宮人彩衣翩翩,步履倉促地穿梭在走廊下,手中抱著各種樣式的家什。
「豈有此理,她們到底在做什麼?」接連數日出現這種情況,鯤嬌早已按捺不住。
「大概是在準備寢殿吧。又是年秋,女官樂工大試之年,听說貴嬪要換一批年輕的宮嬪進來。」她竟然只能從宮人口中得知家事。元靈均在席上滾一圈,支著半邊臉繼續翻書,大概看到有趣的地方,捧著肚子咯咯笑著打起滾。
鯤嬌疑惑︰「主君說的是宮女放家下降?」
「嗯。」元靈均爬到食案前,拿起半塊乳雞,「內宮空曠冷清,人多也好,以後我們可以一起玩藏鉤游戲。」
「竟有這等事。莫不是……主君!」鯤嬌膝行上去,驚慌地問道,「貴嬪要對主君做什麼?」
「替換我的心月復親信也未可知。」元靈均用袖子捂住嘴巴,憋笑道,「那孤豈不是真的籠中鳥啦。」
「主君!」鯤嬌忍不住大叫。
「別喊那麼大聲。」元靈均掏了掏耳朵。
主君何時變得自暴自棄了。鯤嬌悲憤欲絕。
元靈均拭干淨唇邊的油跡,又吃完了一盤肉脯,飲下兩碗果漿,心情很不錯,一手拿一支銀箸,極有技巧地敲打著碗碟,唱一曲《燕歌行》。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鵠南翔。念君客游思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何為淹留寄他方……」她停了一下,看了看天色。天色已經暗了,月亮爬上了樹梢。
「……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鯤嬌,去喚九萬進來。」
鯤嬌收下食案,悲憤地咬緊了牙關,眼角沁下一滴眼淚。這樣下去如何是好,貴嬪一定是心懷不軌,存心把主君變成真正的廢人,然後實現自己的野心,施展所謂的治國抱負。但作為一個侍女,她無能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時刻陪伴在主君身側。
當她要說出醞釀已久的心里話時,元靈均已經取來六博博具,在幾前仔細地排開了。
鯤嬌無動于衷。「主君,此時可不是玩六博的時候。」鯤嬌突然跪倒伏在她腳下,想到曾經謳歌縱馬于四方的主君如今身陷囹囫,眼楮蒙上一層水霧。
「什麼時候才合適?別廢話,去叫他。」
主君一點也不像鬧著玩的,鯤嬌只好收起眼淚,趨步到門前呼喚九萬。
九萬得到傳喚後趕來殿中,見案上擺下博具和**,便明白了主君喚他來的用意。
以燃香為時限,君臣二人對弈近一個時辰,九萬滿盤皆輸。按以往的經歷,全是九萬在贏局,元靈均是常敗將軍。對此九萬疑惑不解,元靈均卻拍手大笑,「九萬,孤終于贏你了。」言罷,將對方的彩攬到自己一方。
贏家不會是永遠的贏家,總有疏忽大意的時候,輸家也不會總是輸,她在不斷進步。主君應該早有防備,對此穩操勝券。九萬釋然地笑了。
月光瑩瑩,透過窗紙照在元靈均背上,襯得她腰背異常挺直堅毅。「九萬,我們該啟程去臨安了,準備準備。」元靈均鎮定道。
「主君還有何吩咐?」
元靈均凝望著庭閾中左右搖曳的樹枝,搓動雙手,慢慢哈了一口熱氣︰「秋夜,孤會睡不著的。今夜你就與鯤嬌在此處,孤要出去見公子,不要讓人發現。」
鯤嬌過來給她系上蓮蓬衣,扣上帽子。
王宮吹著風,有枯朽的樹葉掉下來,鋪滿每一條撒滿月光的小徑,元靈均飛快地穿梭在慌僻的小道上,在一座不引人注目的宮殿停下。
「她以為孤會找不到。」
元靈均暗暗嗤笑樊貴嬪的輕視,掰開了後殿的窗戶,正挽住寬大的裙擺爬進去,一雙幽綠而詭異的眼楮直直射過來,她急忙放下窗,揮袖驅逐,那只黑貓反而竄跳起來,將她唬得一個趔趄,退到了廊下的灌木叢旁。
「主君莫懼,有臣在。」
當看清一人沐浴在月色下底下時,元靈均受驚地拍拍胸口,咬牙低語道︰「去抓住這只討厭的黑貓。」
借著瑩瑩燭光,渠奕一字不漏地讀完了整封信件。甄傳庭在信上說,陛下擬下退位詔書,雖未宣召,已經派遣心月復信使日夜兼程地趕來常山,命常山王即刻啟程入京,朝賀新帝登極,估模常山王聞訊啟程的時期,陛下將正式宣召退位,南下至行宮休養。
「信是在何處發現的?」
「在燭台底下發現的。」天寶不知信中寫了什麼,但一定是不能隨意言說的事情。
渠奕冷笑一聲,將信紙捻成長條,湊近燭火︰「送信的是何人,天寶可知道?」
「小人的確知道。」天寶道,「他們就在殿下和主君的身邊,無時無刻不在。殿下能否告訴小人,信中到底寫了什麼令您如此震驚。」
火苗竄了起來,火星四下濺落,映在天寶平靜的眸子。
渠奕斟酌一二,輕聲道︰「諍臣甄王師的親筆信。至于信中的內容恕我不能明言。」
這對王宮夫婦其實都是厭倦權勢之人,卻又為權勢所趨鎖迫。望著豆大的燭光,天寶陷入思索。
月光將守衛大殿的侍衛的身影投照在門扇上,一列列兵卒執著兵械四處巡邏,但後殿傳來輕微的異動。
「殿下……」
渠奕抬袖制止了天寶,示意不要出聲。
「剛才看見有人經過嗎?」。殿外傳來了兵卒高聲詢問的聲音。
「看錯了吧,大概是樊侍御養的黑貓。」一名侍衛回答。
兵卒的足音漸漸遠去,正當渠奕放松警惕時,突然想起方才兩人的對話,果然,在他身後的方向傳來一聲貓叫,緊接著窗戶「吱嘎」一聲。
「定然是主君來了。」天寶將燭台舉起欲一探究竟,一只手伸過來按住。
「你先退下。」渠奕接過手。
元靈均騎在窗台上,一邊斂著衣裙,一邊對窗外的人打手勢,示意他可以離開。
「明玉?」一個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是,是我。」
元靈均連忙應了一聲。他怎麼都不點燈,此處背著月光,伸手不見五指。元靈均模索著向前走,左腳扭了一下,頭撞在銅燭台上。
渠奕持著燈燭走來,燭光照亮了一張齜牙咧嘴的面孔。
「快到這里來。」渠奕伸手過去。
「哼,她以為不告訴我,就找不到你在何處。」
元靈均捂著額角,抓過渠奕溫暖的大手。渠奕微笑地注視著捂著腦袋委屈不已的小女孩,牽著她在居室的褥墊坐下,元靈均嘻嘻一笑,下一刻就蹬了鞋,把腳藏在裙子里,又把冰冷的雙手伸在他寬大的袍袖中,任性地汲取溫暖。
「有你的地方就很暖和,我如今居住的宮殿簡直和寒宮無異了。」
原來是借暖壺的,真別指望她有別的心思了。渠奕放好燭台,一手貼在元靈均額上,「是有點涼,身體還有無大礙?怎麼穿這麼單薄就出來了?」他把蓮蓬衣緊緊攏住。
「沒事,我是裝病騙她的。就是外面好冷啊。」她把手放在嘴邊,更緊地貼在渠奕身上。
「還沒到冬天,怎麼這麼怕冷。」渠奕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把她摟在懷中,輕揉著額上撞出的紅色痕跡。
元靈均推開他的手,盯著眼前愁緒的眉眼,從蓮蓬衣中拱出腦袋︰「鯤嬌說我是蛇精變的,天生怕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