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元靈均飲完香殺,深深呼吸幾口,面向隱在暗處的人坐下,很有興致地和他搭起話,「若你是奉命來刺殺我的殺手,方才在夢中我就已經一命嗚呼。能輕松避開九萬和我身邊密衛的人不多,你對他們很熟識很了解,並且武藝在他們之上,想必你也是身在其職吧。是敵是友?為何人賣命?說來听听如何。」
來人膝行幾步,捧上憑信符節,「臣身負使命,和陛下關聯,不敢隱瞞。」
她接過,但並不立即查看,而是一手舉杯淺酌,持符的另一只手按在符紋和篆字上面輕輕地摩挲,飲完酒,空氣里都蕩漾開了香殺特有的香醇。
她胸有成竹道︰「你是借張將軍部下的名義來臨安,但你擔著的是上皇賦予你的使命,效忠的是上皇,是上皇身邊最信任的密衛使者。」
來者抬起頭,目光觸及她衣上的章紋,剛要回話,元靈均話鋒一轉,「你好大的膽子,君父出事,你竟淡然處之,而不及早報我。」聲音雖故意壓低,卻威嚴無比。
「陛下容稟,上皇有命,雲州雖有難,但不危及性命,不可過多關注,上皇讓臣帶信來也是讓陛下心中有數,陛下處境艱難,千萬沉住氣,避免被有心之人操縱,反落圈套。」
「不危及性命是什麼意思?」元靈均攥緊了符節,力氣大到手指變形,似乎快要捏碎符節。
暗處的人晃了下上身。「雲州離宮遭困,鎮守大將乃貴嬪之父樊進。」
窗外匆匆跑過一列禁衛,持矛的兵士緊跟其後。元靈均斂下怒氣,鎖眉低罵一句,把符節交還他,「此地不宜久留,你盡快離開。」
「臣的任務完成,今夜就離開。陛下也無需憂心,臣只是踫巧撞上。其實他們抓捕的是一名身份可疑的筆吏,在數日前,樂府有筆吏試圖向陛下傳信。在書簡上留下暗語,企圖激化陛下與貴嬪矛盾,造成混亂,後有人檢查覺得不妥。將字跡刮掉作遮掩。」
「原來是真的。那一闋《舂歌》,汝寫成了女,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為之,目的是引起我的注意,亂我心神。」元靈均倒吸一口氣,敲敲額頭。
她和樊姜鬧翻,誰會從中得益?很可能是陽翟的詭計。也可能是鴻嘉帝舊臣為發泄怨氣的孤注一擲。
「謝謝你,你犯險報信。是真正的勇士。請飲下這杯酒。」元靈均新斟一酒杯遞給他,神情動容,「是朕為你餞行。請轉告君父,朕活著,與他同在,與元氏江山同在。」
「是。」忠誠的密衛謝賜,拜伏後仰頭飲盡,從容而退。
一切歸于寂靜,仿佛沒人來過。
元靈均憤懣難紓,一杯接一杯澆著愁,飲了酒,胸腔中的空虛填滿辛辣。她本就難以入眠,在得知父親的近況後更加睡不著了。
才一年多的光景,她的父親——一位和時能跨馬逐獵、戰時能馳騁疆域的帝國天子,曾強過天下的男人被他的宮妃囚困在離宮,寸步難行,顏面無存。她有點理解君父,無論是皇室現狀還是君王尊嚴,她也不能救。其實也是沒有辦法,晉國的一兵一卒都听命于樊姜。
她有些醉醺醺了,一個人大醉沒什麼意思,但沒人願意陪她,所以從來都是她獨自喝最烈的酒,就像吝嗇的酒鬼,舍不得好酒被人覬覦。
「君父,兒太累了,太累了……」元靈均醉倒在席上,疲倦地合攏眼。
廡廊里的腳步聲和喧嘩聲再起,有人不斷地呼喝︰「抓住他,抓住他……」聲音朝著同一個方向而去,隨之傳來兵器大力地踫撞。
元靈均昏昏沉沉地爬起來,模到門上開了格扇,灌進來的冷風拂在赤.luo肌膚,她打了個寒顫,踉蹌著走到廡廊下。
橘色燈燭映照著庭閾,幾個兵士一同舉矛叉起一個人,那人在空中如溺水般掙扎,趕上去的禁衛用刀劍把他釘在了牆上,死相猙獰淒慘,身上每一處洞口的血噴濺到眾人臉上,死亡的血腥氣在黑夜里迅速地蔓延開。
元靈均沒忍住,扶著楹柱嘔出大灘穢物,在她踩空石梯前,九萬及時拽住了胳膊。
次日返宮,因為宿醉,元靈均精力不濟,幾次喚錯人,路過王師府,她又突然起興要去看王師甄傳庭。
甄傳庭多年不朝參,閑賦在家就看看書,賞賞花,打發光陰,如今兒孫繞膝,手底下又有幾個重孫教養著,日子過得滋潤愜意。與其說他是頤養天年,不如說是聊以慰藉,他心里仍是放不下皇帝,多少留有遺憾。
皇帝能來,甄傳庭打心眼里高興,但臉卻一如既往地板著,雖說如此,還是讓僮僕把窖里藏了多年的酒取來。酒是元靈均年少時相贈。
火旼在旁邊打扇,元靈均淺抿一口,咂舌感概︰「酒已陳,臨安也物是人非。王師,朕昨夜大醉,今日的佳釀怕是無福享用。」
甄傳庭連忙把酒壇抱開,吹著胡須,「嘗嘗鮮就好啦,又不是給陛下喝著玩的。陳年釀得費多少功夫時候,老夫心疼,都舍不得哩。」
人越老活得越像孩童,甄傳庭的年紀大概也到了這種境界。元靈均心里卻清楚,他是怕自己醉酒引發痼疾。
師生倆絮叨了一陣,元靈均支開火旼,自己搖扇子,「王師,什麼樣的原因會讓貴嬪不願出戰?她寧願遣派兩位老將軍出戰,也不想自己出征攬功壯勢。各地送上來的消息均被她壓下,不欲讓我知曉北塞、東海、西北等地的現況。朕如井底之蛙,對外頭的情形毫不知情,這次去樂府,朕在采集的詩集中才得知,貴嬪故意隱瞞是。」
甄傳庭捋捋胡須,「政權剛立,朝局還不穩,她怕大權旁落,斷然不會輕易離京。」
「為了鞏固權勢,讓幾位老將送命……」想到在前方退敵血戰的老將,元靈均幾欲落淚。
「岑將軍、呼延將軍帶兵出征,陛下的處境出現轉機,看似妥協,但要防貴嬪的後招。」王師搖頭,默默嘆息,「皇帝有軟肋,足以致命。」
不止一人說過樊姜的後招,王師還提及她的軟肋。她的軟肋是渠奕啊,總不能平白無故地殺了渠奕。(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