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岳心中煩悶。
他這才真正明白,百姓敬陽筠為「天女」實是情理之中。
人總要有些寄托,才好安心過活。若連安心都不能,怕要茶飯不思,連睡夢里也不安穩了罷!
那陽曦還不如好好活著,哪怕不能歸順大燕,也不能為他所用,倒總能教人安心不少。
武岳煩悶難遣,讓人喚了鮑啟勛過來對答。
魏世杰听說他又傳鮑啟勛,便知是有煩難的事,需要找人傾訴紓解,或需要人幫忙出出主意。
至于這主意用或不用,倒是不一定,只是武岳自己想不通,習慣听听別人的想法,看旁人對同一件事如何判斷,從中找尋一些可用之法罷了。
鮑啟勛听說陛下傳召,忙整了衣冠,跟著內侍一路過來。
武岳先問日前「天裂」一事,鮑啟勛是否有耳聞,又問他關于「景星見于天」一事有何看法。
鮑啟勛早就听聞此事,也知司天監是如何稟奏的,見武岳反過來倒要問他,頓生驚覺之心。
這皇帝分明是不信司天監所言,對此番大劫十分不安,恐怕大燕江山或要動搖,偏又不願相信自己的猜想,這才找他來問,想看看他有什麼想法。
鮑啟勛與武岳一般,也覺得此番天象示警對燕國不利,可他對天象之事並無研究,倒說不出什麼獨到的見解來,不過是人雲亦雲罷了——若不是有人說那是「天裂」「景星」,他鮑啟勛認得些什麼?天上星辰如何變化,對他來說本無二致。
可既然司天監如此說,古書上又頗多記載,鮑啟勛倒也信了六七分。
見武岳相問,鮑啟勛打定了主意不說心里話。
他先說于天文數術之類不通,又說了些敷衍的話,與司天監所言一樣,完全沒翻出什麼花樣。
武岳听了難免心生不悅,可鮑啟勛所言不假,天文數術他倆都不懂,因此才由著司天監說。
想到精通天象之人,武岳不禁又想起高陽,自然念到剛剛自盡的陽曦。
「听說鮑卿之前去高陽,是高陽國主親自相迎,盛情款待了一番?」武岳輕聲相問,一臉的若有所思。
鮑啟勛心虛,聞言不禁狐疑,以為自己心生動搖的事被武岳知道了。他仔細看了半天,覺得武岳不像要興師問罪的樣子,便放心地應了。說高陽國主陽曦為人謙和有禮,頗有魏晉遺風。
說了幾句後,鮑啟勛猛地意識到自己贊了陽曦,忙將話鋒一轉,搖頭輕笑道︰
「只是他性子有些綿軟,又極容易听信旁人的話,依臣看來,那陽曦不太適合做個國主。要只做個富貴的公子哥兒,或是個閑散王爺,或許還更好些。」
原以為武岳會跟著輕聲嗤笑,不料他忽然重重嘆了口氣,道︰
「若只做個王爺,或許不會如此短命。」
鮑啟勛聞言先是一愣,繼而大驚,月兌口問道︰
「那陽曦國主,莫不是薨逝了麼?」
武岳一挑眉毛,斜眼看了看鮑啟勛,問道︰
「確是早逝不假——他不過是高陽國主,與你不過幾面之緣,鮑卿何以如此激動?」
鮑啟勛心中傷感,面上卻不敢過多流露,生怕武岳看出他有動搖之意。可方才自己大驚失色,武岳必是看在眼里的,若要完全遮掩過去,想來也是不能,便苦笑了一聲,輕嘆道︰
「不瞞陛下,臣當日出使高陽,蒙陽曦國主盛情款待,見他氣度超塵,不免高看了兩眼。彼時又听說高陽擅卜筮,臣也曾向陽曦國主請教過一二,還曾感嘆于高陽秘術,覺得其人自詡‘傳天數者’,未必都是虛言。哪知知天命之人也有這一日,竟毫無征兆便亡了性命,臣乍聞此言確實心驚,如今回過神來,卻又心生感慨。」
此話恰好說到武岳的心頭。
自從听聞陽曦之死,武岳也一直有此感慨,想來高陽立國數百年,必然有傳國秘術,否則世人不會輕易信服。
只不知陽曦忽然一死,這秘術還有人會沒有。
武岳不知高陽秘術如今僅大巫精通,旁人不過懂得皮毛罷了。
他略想了想,心道陽曦既然是自盡而亡,必早將身後諸事安排妥當,那高陽秘術或許是個冊子,又或許是口傳,無論是哪一種傳承之法,如今必然都在陽楌手上。
「那國主年紀輕輕,竟然是自盡身亡的。」武岳嘆息道,「听說是與夫人吵架,先一劍抹了脖子,之後摔倒了湖里去的。」
「只怕這位夫人也活不下去了罷!」鮑啟勛搖頭嘆氣道。
武岳卻驀地一聲輕笑,面露鄙夷神色,道︰
「听說整日哭鬧,嚷著要跟隨了國主而去。」
鮑啟勛察言觀色,心中已有幾分明白。
武岳對錢皇後便看不過眼,如今陽曦夫婦吵架,偏陽曦自盡身亡,武岳難免會把高氏想得十分不堪。
且據鮑啟勛當日在高陽所察,那高氏確實不怎麼樣,不過是個普通婦人,實在沒有些國主夫人該有的氣度,要她當一國之母,倒真的難為了她。
鮑啟勛不消細想,便知那高氏必沒有殉夫的勇氣,多半只是說說而已,做樣子給旁人看。
武岳又同他說了半天話,鮑啟勛打定了主意,不該說或不敢說的一句沒漏,直到武岳遣他離開,他也沒說一句心里話。
待出了宮門,回到家中,鮑啟勛才敢露出戚容。
想起陽曦霽月光風、謙和君子的模樣,他不禁覺得十分痛心。
當初自己迷失了本心,整日隨波逐流,阿諛奉承,直到見到陽曦,被陽曦視為君子,又以國禮待之,鮑啟勛才恍悟自己只顧著鑽營,竟淪落到那般不堪的境地。此後他再不多話,但凡武岳相問,鮑啟勛總是敷衍一番,並不胡亂出些損人不利己的主意。
所幸武岳父子之間暫時止息了干戈,他不說話,倒也不礙什麼事。
細算自己這一年多以來,似乎從未認真說過什麼,只是武岳習慣了跟他說心里話,時常還叫他過去罷了。
唯一一次說了許多話,便是那年中秋宴前。(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