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紀站在院中,抬頭望著黑漆漆的夜空,天幕上雖有無數明星,卻不足以為他指明方向。
連出路都沒有,還有什麼方向可言呢?
想到自己如今極力拖延,似乎不甘心就死一般,周紀不禁自嘲一笑。再拖上個十來天也就差不多了,想來武岳已經發覺不妥,不會繼續留他。
其實無論武岳態度如何,是開口留人還是一早就送他走,只要他周紀進了臨水城,便都是一樣的結果——周紀必須被人害死在臨水。即便武岳想出辦法拘著周紀,令周道昭安插的人手無法接近,周紀也可以尋個機會自盡。
而人死了就是死了,無論因為什麼原因,魏國世子總歸是死在臨水城里的。你武岳盡可以對天下人解釋說周紀自盡,說燕國與此事無關,天下之人卻未必會信。
周紀搖頭苦笑,將視線漸漸收了回來,就落在這院中的一草一木。
春日里一切都嬌女敕可愛,襯著周紀的心愈發悲涼。
父親謀劃了這麼些年,魏國如今可謂是兵強馬壯,所缺的不過是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讓魏國出師有名罷了。左右也是逃不過,管是盡忠還是盡孝呢?不如讓人看得起些,讓後人提起他時能夸上兩句,不至于留下什麼罵名。
周紀愈發堅定了決心,他也不繼續在院中發呆,十分干脆地回房歇息去了。
八鳳殿里,武承肅一臉尷尬。
他跟陽筠借古琴殘簡,被陽筠直接拒絕。陽筠的話听著像是玩笑一般,然而其中語氣疏離,態度生硬,令武承肅十分不自在。而當他講了如今的情形,說是為了留下周紀而找的借口,陽筠干脆不再說話了。
武承肅心中疑惑愈盛。
陽筠這般反常又是為何?是前幾日自己的忌憚被她瞧出來,傷了心了,還是她也覺得周紀不該留下,卻又不好直言質疑武岳的決定呢?又或者事情涉及周紀,陽筠有些心虛,為了避嫌而絕口不談?
他小心打量了幾眼,仍舊看不出陽筠想些什麼。
陽筠發覺武承肅刻意打量她,以為他趁機試探自己對周紀的態度,以便看她對周繹是否有情。
如此想著,陽筠的心里便有些不痛快。然而不過一轉念,她便明白是自己反常在先,武承肅留神觀察或許不是試探窺測,只是單純想知道她為何如此疏離罷了。
然而此事實在令人為難,她雖有心提醒武承肅莫要留著周紀在這里,好生把人送回魏國去,卻怕武承肅從此更加忌憚她。又怕武岳父子如今還在做夢,並沒看透周道昭的打算,而自己一旦開腔勸他們放了周紀,怕又要惹武承肅一頓誤會。
陽筠思前想後,怎麼看她都還是不開口為妙。
天下大事既然不想再議論,武承肅又正坐在這里,問她借琴借竹簡,她便撿了武承肅方才的話頭繼續說了起來。
「太子殿下休要哄我!」陽筠輕笑著打趣道,「即便崇文館沒有,父皇那里也是拿的出的,做什麼非要騙了我的去?大燕國多少寶貝,怎麼就圖我這里的?然而太子殿下既然特意跑這一趟,又開了尊口,那焦尾琴我也不敢不借。只是殘簡我是舍不得的,恕難從命相借了。」
武承肅見她避開大事不提,只撿這些瑣事來說,又刻意玩笑,分明不想與他談論利弊,心中不禁一陣難過。
不過是死了個衛良娣罷了,怎麼就至于走到這一步呢?
武承肅心煩意亂,他有心將事情因果想個明白,卻又無暇去細細分析,只得接過焦尾琴的話繼續說著,偶爾也打趣陽筠兩句,胡亂說笑一番。
陽筠心思縝密,自然比他看得明白,只因日前先傷了心,眼下又諸多顧慮,她寧願悶著不開口,也不願胡亂送了性命,一不留神步了錢皇後的後塵。
原以為不說破也就不至于太尷尬,二人卻均沒料到,正是這般遮遮掩掩的三分話,才讓人日漸疏遠。
望著眼前嬌媚的人兒,武承肅難免動心,想要留宿八鳳殿,可陽筠一臉恭敬滿口客套,竟讓他開不了這個口,生怕萬一自己留了下來,整晚都要面對這樣的尷尬。
若任性留下了,怕以後再難面對彼此罷?
武承肅猶豫再三,終于還是借口要看科舉變法的奏本,只讓丁鑫抱了焦尾琴,便又回崇仁殿去了。
這話倒也不全是假,開朝以來眾人議論最多的便是這科舉變法改革之事。
燕國科舉設進士、九經、三史、三禮、三傳、學究、明經、明法等科,進士科以外的各科,常合稱「諸科」。考試分為州試、省試、殿試三級,殿試中榜的為進士。
這些無從改起,也不需改,大臣提議更改的,是科舉考試的內容。
科舉考試的形式以帖書和墨義為主,基本都是死記硬背的內容,而每級考試均考詩賦,殿試尤甚——燕國科舉到了殿試一節,只試詩賦,偶爾會有皇帝心血來潮,要求另加一篇論,然而論文也都以對仗工整、內容空洞的駢文居多,且大半詩詞文章都是歌功頌德。
凡科舉中榜者,並不需吏部考核品行,直接便被授予官職。因此大燕國朝臣雖多,卻有三成是王侯公卿之子,三成是世家望族之後,三成是新入仕的那些文采風流、背誦功夫極佳的文士,獨余下的那一成才是開科取士「意外」取到的治世之才。
雖說王侯公卿之子、世家望族之後里也有像樣的人才,然燕國如今枯朽不堪,這樣的人才竟是少數,多半世家子佷還是如杜勢、仇灝一般,整日忙的都是人情往來。
那三成新入仕的出身雖然較低,卻憑著吟詩作賦的本事得人高看一眼,扶搖直上,即便不能位列一流權貴,至少也能混得風生水起,與上下一氣。
偏就這一成的人才,既有經世治國的學問和能力,有沒個像樣的出身,多半又自命清高,並不將那些高粱紈褲放在眼里,往往被有背景靠山的名門之後排擠,基本得不到朝廷重用。
沒有合適的官職,滿腔抱負無法施展,這些人多半郁郁不得志,有的干脆辭官還鄉,永不入仕,有的便劍走偏鋒,做了讒臣或酷吏。
比如遠遁的鮑啟勛。(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