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伽神色猶疑,「不銷毀的話,萬一他派人再探,探出了通往京城內的通道。」
面色清淡,蒂蓮低緩道,「將通往城內的路口想法子堵絕,這條通道,便算是放棄了。」
面上難掩惋惜,駱伽嘆了口氣,看著蒂蓮輕問,「既然元華寺的路拋棄了,下一步我該去哪?」
月眸微眯,沉思片刻,蒂蓮輕聲呢喃,「收拾一下,去南海吧。」
「南海?」,駱伽一臉微愕,與謝珩煦對視一眼,等著蒂蓮給出解釋。
踱到榻邊落座,蒂蓮低聲清肅道,「我會想法子讓爹給你編造新的戶文,你混跡到商隊中出海,先到星隕朝探一探,最多兩年,我要在那里建立新的商號,你來帶領。」
駱伽聞言一臉難以置信,「我?」,修白的食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駱伽挑眉,「我除了會些淺薄醫術,毒術精湛,什麼都不會,你讓我做生意?」
見他這等表情,蒂蓮淺淺一笑,「就做你會的,藥鋪你總開的起來。」
駱伽眉心揪成了疙瘩,謝珩煦神色也已緩和,听到此處失笑道,「藥鋪?你真是什麼生意都敢做。」
月眸輕抬笑睨著駱伽,蒂蓮清緩道,「我可憐你無根漂泊才收留你,如今還要給你安家立業,還不感謝我?」
駱伽氣結,瞪著清亮的杏眸看她,「我堂堂綠林‘毒俠駱伽’,素來是以毒殺人,如今卻要給你開藥鋪賺銀子,你倒是還要我感謝你?」
斜了他一眼,蒂蓮微昂下顎一臉悠然,「既然你還這麼思念江湖,你便接著流浪去啊,枉費我費心替你改頭換面,還將你送到安全的星隕去,到了那里,誰還認識你?」
駱伽只覺得氣急無力,看向謝珩煦使了個眼色,謝珩煦眉峰一挑一臉愛莫能助。
看蒂蓮神色淡靜,駱伽便知沒有回環余地,垂頭喪氣的應了一聲,便與謝珩煦相攜離去。
出了左相府,二人翻身上馬,如今已經入夜,城門要到明日辰時才會開,駱伽只能到榮國公府去借住一晚。
謝珩煦帶著他自後門而入避開眼目,安置到自己居住的‘凌登居’。
「明日城門一開我就送你出城,返回元華寺後靜待佳音吧,文書一旦辦妥我便給你送去,介時你立刻改換行裝前往南海。」
清雋的和尚一臉無奈嘆了口氣,抬手撫了撫光溜溜的頭頂,「我便是注定的逃亡命,為了躲開江湖那些人,我可是連頭發都剃了,現在倒好,不過三年,又要背井離鄉。」
謝珩煦失笑,錘了他一拳道,「早知今日當初何必做那麼多孽,能好好活著,你就感謝蓮兒吧。」
駱伽淡淡一笑,看著謝珩煦轉身離去,淺淺嘆了口氣,目光凝視桌上搖曳的燈燭,清潤的杏眸氤氳起薄霧。
康順十五年夏末時,夏蘭與星隕起了烽火,那時的駱伽還是江湖令人聞風喪膽的‘四大邪物’之一‘毒俠’,之所以被江湖中人封以這樣的稱號,是因為他少年有為毒術了得,心腸冷硬手段毒辣,不止如此,還為所欲為瑕疵必報,利用自己一身才華到處殺人,因此也欠下了不少命債。
那年他一路逃避仇家追殺,誤入北關大營,靈機一動便混跡在軍隊中躲避,待到搜查他的江湖人不再來來去去,已是兩年後,借著這個機會他便跟著凱旋的大軍進入了京城。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規矩,一般那些不喜束縛的人是不愛往政治中心摻合的,京城是天子門庭官爵臨澧,駱伽本以為此處算得安全,卻還是在一日夜里溜到勾欄逛窯子時偶遇仇家之一,當即便被追的跑了大半個京城。
他雖然毒術精湛並會些以毒攻毒的醫術,但武藝上除了輕功還算入眼,拳腳刀劍上的功夫簡直可以‘慘不忍睹’來形容。
那夜他被殺的遍體鱗傷之際,追殺的人才中了他的劇毒喪命,拖著一身傷難以再使輕功,駱伽一路穿街過巷尋著偏僻處走,最後體力不濟神智模糊跌在大街上時,只來得及看到一抹淺灰的袍角。
再次醒來時,入目便是一清美如畫縴姿卓絕的碧裙少女,瞧著不過十歲上下,她斜倚在軟榻上捧著一杯金漆茶盞,神情閑適的翻看著小幾上的書,駱伽掃視一眼,才發現自己被扔在地上,好在傷口已包扎過,地毯也夠柔軟。
听到他的動靜,少女側頭看過來,柔美清澈的月眸低垂著睨視地上的他,唇角邊笑意清淺,「還活著?」
駱伽聞言啼笑皆非,換了正常弱女子,怕是不驚慌失措也該擔憂不已吧,畢竟他自認容貌還算得上倜儻清俊。
支著手臂緩緩坐起,駱伽低頭掃了自己被包扎的活像蠶繭的身子一眼,再抬眼看向睨著他的少女,有氣無力的笑道,「美人,既然肯替我請大夫,何不好人做到底?」,言罷掃視這裝飾華貴的屋子,「看你出身非富即貴,既然舍不得一張床,好歹我也是傷殘之人。」
素容毫無波動,少女依舊一臉清淡,黛眉挑了挑,不以為意的道,「替你請大夫的可不是我,換了是我,根本不會撿你回來。」
駱伽只覺得喉間一噎,瞪著眼無言以對。
緊接著又听她開口,美麗月眸斜斜睨著他,「延醫問藥的錢統共十五兩,這間屋子是不招待客人的,既然你在這里躺了一夜,算你便宜一些,五百兩,銀子交給樓下的掌櫃,你可以走了。」
這句話听完,駱伽何止是無言以對,簡直恨不得直接死在街頭算了,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這世上居然有這樣只認銀子還心腸涼薄毫無人情味的女子,枉費了那張出塵絕色的容顏。
正自心里咒罵,便听門扉一響,進來一個三旬上下灰袍清瘦的男子,駱伽當即想到失去神智前那一抹灰色袍角。
但見那男子看了他一眼,神情間與少女一樣淡漠,隨即便無視他,繞過駱伽步到軟榻邊,恭敬道,「姑娘,馬車已經準備好了。」
駱伽頓覺詫異,這男子瞧著都能當這少女的爹了,居然對個十歲的女孩子這樣恭敬有加,實在太過怪異了。
只見那少女輕輕頜首,側頭打量駱伽,黛眉輕挑追問道,「如何?」
駱伽磨了磨牙,眼楮一掃自己渾身紗布難以移動的身體,狠狠道,「我這樣,能有銀子嗎?!」,不要說沒有,就是他現在的狀態,想走也走不了啊。
眉梢挑了挑,少女一臉意料之中,轉頭吩咐那灰袍男子,「劉先生,寫下五百一十五兩的字據給他畫押,人是你救的,你帶下去自己處理吧。」
灰袍男子聞言笑了笑,恭敬一禮應道,「是。」,言罷走過來,俯身扶起半臥在地上的駱伽,攙扶著他搖搖晃晃出了門。
臨出門前,駱伽也不忘回頭瞪了榻上的少女一眼。
出了門,駱伽掃視一眼,才知道自己如今所處的地方,原是京城第一樓‘食客歡’的頂樓,不由一怔,听聞這三樓乃是‘食客歡’東家的專屬包廂,方才那十歲的少女,莫非是這酒樓的主人?
剛想到這里,駱伽便暗自搖了搖頭,定是自己想多了,‘食客歡’分樓遍布周圍城鎮,這樣大的產業,怎麼會是一個十歲的少女在操縱,定然是東家的女兒。
被喚作劉先生的人扶著他自酒樓的後門而出,門外赫然停著一頂灰幔樸素的馬車,劉先生將他扶上車,自己也坐進來,才吩咐車夫啟程。
駱伽心下一動,想起方才劉先生與那少女的對話,‘車已備好了’,這‘車’難道是專門為自己準備的。
想到這里,駱伽艱難的側頭看向坐在左邊的劉先生,詢問道,「你家姑娘,這是要送我去何處?」
聞他這樣問,劉君塵笑了笑,安撫道,「公子不必慌張,你如今有傷在身,姑娘吩咐劉某,為公子尋個清靜之處修養。」
駱伽心下一松,隨即瞪著眼嗤了一聲,「她會那麼好心?是怕我不還她銀子吧。」,定然是怕自己跑了,才要派人親自護送。
劉君塵笑意無奈搖搖頭,「區區幾百兩銀子,我家姑娘還不放在眼里。」
駱伽一怔,暗道也是,‘食客歡’日進萬兩,不過是五百多兩銀子,她應當不會在意,那又是為何要收留自己,方才明明一臉不管他死活的樣子。
看出他的疑惑,劉君塵暗笑,笑聲道,「我家姑娘素來面冷心善,她若是真的不顧公子傷勢要攆你走,昨夜又豈會吩咐劉某救你?早在昨夜姑娘便吩咐過,待到公子醒了,便安排你到別處去養傷。之所以跟公子計較銀兩,是不希望公子因為欠下了恩情而心存感激,姑娘若是不肯相助,便不會相助,若是助了,也從不想讓別人回報什麼。」
駱伽聞言怔愣住,喃喃道,「我以為,是劉先生救了我。」
劉君塵失笑,看著他道,「若是主人不吩咐,我又豈敢多管閑事?」
高門大戶素來規矩森嚴,駱伽此刻了悟,再想起方才那素美如畫一臉淡漠的少女,頓覺倔強的可愛。隨即意外的意識到,即便方才被她氣的半死,以自己的秉性竟然沒有想過下毒給她點厲害嘗嘗。
第二日劉君塵拿著白紙黑字的欠據來找他畫押時,駱伽便忍不住磨了磨牙,這字據上竟然連馬車的費用和車夫的工錢都算在內,自己真是瘋了,才會覺得那錙銖必較的女子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