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順二十年五月初七,藹靖皇後入陵,夏蘭朝所有豪門貴族全部披麻戴孝列隊扶靈,太子夏侯安開啟皇陵入口,率皇子皇孫親自扛靈入墓。
五月初八,因著先皇後未入陵而瞞喪半月的謝家重起喪歌,枯槁白素經幡飛舞,老榮國公入殯。
京城內各地侯爵世族皆沒有離去,紛紛夾道為威名一世的老國公爺送行,場面雖與國喪不能同日而語,但外祖父走的尚算尊榮。
國公府內擺了酒宴酬謝前來憑吊送殯的賓客,蒂蓮從榮壽居出來,倚在廊下怔怔出神。
比起外祖父剛走的那幾日,今日入殯之時,謝家所有人,便連外祖母都沒有哭過一聲,這在外人看來兒孫未免太過情薄,但只有謝家人知道,剛韌一生的外祖父,是不希望看到他們哀悸太久的,尤其是謝家的這份脆弱,不能現于人前。
青默默侍立ˋ在旁,憂慮的看著形容憔悴神情涼漠的蒂蓮,她知道,自家小姐這個樣子,還不如痛哭哀悸來的讓人放心。
廊道一角步過一人,青側目看去,卻見一修挺單薄的素衣公子,容貌清絕猶若神邸,正是雲侯世孫。
雲世禮緩緩靠近,定步在蒂蓮身側。
听到青行禮的聲音,蒂蓮才回過神,側目看向身邊的人,淺淡一笑,聲音微啞低清。
「你尋過來,可是有事?」
清透的月眸沉靜如井,雲世禮輕輕蹙眉,深海般的眸沉柔靜謐,默默看著她。
見他如此,眼瞼低垂,蒂蓮輕語道,「多謝你為我擔憂,我很好。」言罷,抬步順著廊道緩緩前行。
柔靜如淵的桃花眸緊緊相隨,雲世禮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安靜而清寧。
謝珩煦府中各處尋覓蒂蓮,到得花園子東南角的廊彎處,便看到這樣一幕,不知為何便頓在了原地。
滿目素白中,那個白的潔淨出塵的男子默默守著蒂蓮,溫柔的眸落在她身上,便似再也看不到了任何人。
眉峰緊蹙,謝珩煦只覺得心慌不安。
蒂蓮兀自思索著什麼,乍一抬眼便見到佇立在不遠沒有出聲的謝珩煦,看著他沉肅的神情,不知為何,外祖父去逝前吟的那簽詞便浮現在腦海。
步下停駐,蒂蓮怔怔望著謝珩煦。
‘雲日煦輝終散去,棲于重巔天歌恆’,蒂蓮並不相信這些糊弄人的簽詞,無非是模凌兩可讓抽簽之人自己臆想。
但她卻如此反感自己竟能讀的懂這簽詞的意思,棲于重巔,她從未想過要凌立萬人之上,她喜歡游于自由,泛舟美人湖,雨幕上西樓。
什麼騙人的命格!她偏不要被它束縛。
看著她站在遠處望著自己卻不靠近,謝珩煦眉心的痕跡加深,垂在身側廣袖中的手無意識的握緊,這許多年這個女子構建在他的人生里,今日他是頭一次,覺得她離的這樣遠。
正心慌煩躁間,謝珩煦腿先于心向她邁步,卻在一步後停住,因為方才還沒有動的蒂蓮,此時蓮裙婆娑向他快步靠近,急的像是奔跑。
心緒的焦躁神奇覆滅,謝珩煦微怔,看著她歸穴般撲入自己懷中,手臂便已將她抱住。
鳳眸眨了眨,謝珩煦淺淺勾唇,垂目她,她的臉埋在他胸膛上,只能看到烏黑的發頂,素白的茉莉與珍珠相間點綴,清靈動人。
「蓮兒?怎麼了?」
蒂蓮輕輕搖頭,環著他精健的腰身,低語道,「有些乏倦,陪我歇一會兒。」
寵溺的撫了撫她的發,謝珩煦低應,彎身將她橫抱起,轉身之際看了幾步外神情憂郁的雲世禮一眼,健步離開。
青見狀舒了口氣,隨即側目看身邊的雲侯世孫,清絕的面上深藍如墨染了硯黑,涼漠而憂傷,瞧著讓人碎。
不敢多猜疑,青連忙垂目,屈膝一禮,匆匆跟著二人的身影離去。
白幡經綸飛舞的朱廊下,徒留一抹素雲彌霓不散。
謝洵軻一生戎馬威赫,他的逝世的確令謝家這棵冠茂繁密的大樹顫了幾顫,但好在一切井然有序,謝夫人還心智堅韌的支撐著。
世子謝承繼繼承爵位,成為新任榮國公。
康順二十年八月廿,三月國喪方過幾日,一日早朝之上便有人上奏參了左相一本。
奏述,丞相江洛修身為一朝文載之首,蔑視禮教驕縱兒女,其女江蒂蓮幼慧異為,狡詐沉謀,貌美妖冶魅惑英臣,致使驍騎將軍傾盡身家授予心魂,可恨此女婦德不守明于外走,有失貴女矜雅體統無存,蔑盡吾朝簪貴之臉面,臣奏請陛下聖明,憐惜謝族才臣棄罷此女,否則百年貴勛清風不保!我夏蘭群貴顏面何以啊!
趙御史這番話慷慨激昂捶胸頓足,好似蒂蓮若是嫁給謝珩煦,夏蘭所有貴族都要跟著遭殃。
這一奏乍起驚雷滾滾滿堂畏忌,眾人面面相覷紛紛驚異,左相江洛修在朝二十數載,卻是頭一次被人彈劾啊。
便連上座的睿帝亦有些意外,濃眉微挑凝著伏跪在大殿中央就差抹淚的趙御史,又看向垂眸低眉看不清神色的左相江洛修。
卻是站在右側武臣之列的謝珩煦先動了,只見他鋒眉如刀鳳眸凜冽睨了趙御史一眼,掀袍跪地,聲腔鏗亢清揚。
「陛下,微臣與左相千金婚約已定數載,此乃臣之家事,累及趙御史關懷,珩煦慚愧。但趙御史如此羞辱我未婚妻子,可是蔑視我榮國公府和丞相府?」
他的話也不曾掩飾自己的惱怒,我要娶誰是我的事情,你不要在此咸吃蘿卜淡操心。
趙御史神色略僵,側目看了他一眼,隨即繃著臉道,「陛下,懇請陛下嚴懲此種傷風敗俗違視禮教之人,以正我夏蘭風化,慰藉簪貴。」
睿帝蹙眉,依舊看著左下首的江洛修。
殿內靜默片刻,江洛修跨出一步,平臂躬身以禮,沉和道,「陛下,小女驕縱頑劣,是老臣管教有失,老臣慚愧,請陛下懲戒老臣。」
睿帝心下一嘆,擺手道,「江愛卿一心相于國事為朕分憂,令千金睿智靈慧風華絕代,愛卿憐護嬌寵本是人之常情,不過,既然她驕縱有過,還是應當加以管束,朕便罰她禁足三月,由盛華公主管教其參學《女訓》修身養性,眾卿以為如何。」
話說到這個份上,睿帝的意思便是,不要因為雞毛蒜皮的事情來動搖忠良地位,兒女的教導乃是後宅主母的分內事,既然是左相的女兒沒有教導好,便是盛華公主的責任,若是還要糾纏不休,豈不是要責罰盛華公主麼?
趙御史緘默,額際生出冷汗。
眾人躬身高呵,」陛下聖明。」
睿帝冷哼一聲,真是太平盛世,才會沒事找事。
這個消息不過半日便傳遍京都,自三歲起便聲明數揚的蒂蓮,此番又成了京都熱議的主角。
謝夫人听說後便冷笑一聲,「自古這些自愈為家國天下的廟堂之人,最是愛將過錯都牽扯在弱女子身上。」
而另一邊的雲侯卻淡笑搖頭,「此番不管是誰要掀起風波,這趙御史卻是踢到了槍口上啊。」
對于外面的議論聲,蒂蓮沒心思去打听,既然無端端引火上身,她只能遵旨關門禁閉。
她兀自淡定不以為然,盛華公主卻惴惴不安,第二日便攜了《女訓》到西廂來。
尋嬤嬤將那本厚厚的《女訓》奉到軟榻的小幾上,隨即退後兩步侍立在側,微微抬目看了眼蒂蓮。
烏發披散由銀絛纓絡松松扎住,素面清容神情閑適恬靜,素碧廣袖裙寬襟墜尾鋪就在身後,她跪坐在軟榻一側,持著金剪修整小幾上一盆山茶。
盛華公主落坐另一側,隔著小幾看蒂蓮,若雲若霧清雋絕俗,所謂的‘妖冶魅惑’到底從何而來?
「雖是有人無中生有,但既然驚動了父皇口諭,這樣子還是要做做的。」
撥了撥盈綠的睫葉,蒂蓮月眸淺彎。
「那位趙姓御史大人,是從何地遷升京官的?」
聞她這樣問,盛華公主蹙眉略思,「康順六年時,蜀地水澇,父皇攜幾位大臣前往體察災情,這位趙大人便是那時隨著入京的,據聞他博學識廣,原先是西岳侯府上最受賞識的幕僚。」
「哦,西岳侯。」,蒂蓮低嚀,放下手中金剪,捧過小幾邊三指厚的《女訓》,眼睫低垂隨意翻了翻。
盛華公主卻一驚,「西岳侯?怎麼會和西岳侯扯上關系?蜀地遠在千里,他為何要針對你爹?」
蒂蓮失笑,「我可沒有說,是他要針對爹爹。」
見她不願多說,盛華公主嘆了口氣,片刻便起身離去。
屋內靜默下來,蒂蓮將書頁合上,陷入沉思。
趙御史入京十數載,西岳侯提拔他穩居京城,還能是為誰增添羽翼呢?我不去尋事,事偏要來就我。
此時,青掀簾而入,輕步上前將一封信箋放在小幾上。
「小姐,是劉先生遞進來的。」
側目一眼,蒂蓮取過徑自打開,雪白絹紙之上字跡縴滑翰墨流雲,並非劉君塵的字跡,而是雲世禮的。
‘任爾東南西北風’
蒂蓮失笑,這個呆子,居然還來安慰她,憑著三兩句中傷話便能讓她江蒂蓮低頭?她何時在意過旁人的言語。
收起信箋,蒂蓮笑道,「姑姑去吧,爹爹回府,請他過來一趟。」
青頜首,緩步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