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意映坐在暖洋洋的花廳里給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們講猴子的故事的時候,周瑾正帶著太醫院的太醫給病患做檢查。
他們專門闢了幾間屋子,盛裝病患。也沒有備床,只是在地上橫橫豎豎的鋪了幾床草墊子,病人就胡亂躺在上邊。
這里的人大多是患病兩三天的,時間短的可能還沒有發現癥狀、又或是發現了癥狀卻不敢送來,怕被醫死在這里;時間長的,已經變作了亂葬崗上的一具尸體,一旦被染了時疫,沒有人能熬得過五天。
周瑾站在門外,看到那些將死的人雙眼凹陷,皮膚蒼白,冷汗如雨,口唇青紫,有些已經虛弱的神志不清,開始胡言亂語。那場景淒涼可怖,又十分可憐。
太醫先燻了藥之後方敢進去,診脈也是急匆匆的。怕停留久了自己也染上病,只挑著那些看著癥狀還好的診了診脈,然後就急忙<跑了出來,外面等候的小童已經備好了干干淨淨的衣服,待他們一出來就給他們換上。
周瑾默不作聲看著,直到他們將手也反復清洗好了,把手帕扔給一旁服侍的人,方開口問道︰「依照太醫們診斷,此次疫病情況如何。」
幾個太醫互相看了看,宋院判走過來,一面又將周瑾帶遠屋子︰「依下官看來,此次疫病情況倒不十分危急,而且就目前的形式而言,只要控制著這些百姓安分待在家里,不要隨意走動,也就漸漸消下來了。」
意思就是把患病的人隔離開,來阻斷疫情。
想法倒是很天真。
「那屋內那些已經診斷出患病的人呢?」
「這個……」宋院判拿出帕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我們也會盡快商量出方子來救治的。」
所以說還是沒想出怎麼治。
太醫院這次出來的幾個人都是無可奈何來的,時疫這種事,治不好得定罪,治好了就是應該的,何況想要治好何其難。這種沒功勞沒苦勞的事情,誰願意干。但是他們來之前也想好了,少沾手。聖上派這位皇子來,朝廷動向很明顯,要真想以此事作出什麼功勞來,輪得著他來嗎。就這麼一個村子,要真是救不了了,大不了屠了整個村子,反正危及不到京城。
周瑾明白這些人是怎麼想的。這些人常年待在太醫院,食用著民脂民膏,覺得理所當然。他們不記得自己學醫的初衷,或者他們本來就沒有什麼初衷。太醫院的飽暖漸漸將他們養成了一只只膘肥體壯的豬。
宋院判低著頭等著他的回答,不知道為什麼他不太敢看周瑾的眼楮,大概是因為睫毛的緣故,那雙眼楮的線條很深,盯著人看的時候眼神十分幽深,仿佛能看穿一切。
這時他們身後響起嘈雜的腳步聲和哭喊聲,宋院判心底一輕,回頭大聲問︰「怎麼回事!在這種地方也敢大聲喧嘩!」
大道上幾個衙役正拖著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往這邊走,後面跟著的大概是孩子的母親,流著淚跟人搶奪孩子︰「大人把我的兒子還給我!他沒有病啊!不要把他送到那活死人的地方!」孩子看著確實已經燒起來了,滿臉通紅,卻還努力轉身去往母親懷里撲。幾個人一時也動彈不得,只弄得塵土飛揚。
听到宋院判的聲音,那婦人抬起一雙淚眼望過來,看著他們的華貴衣裳,猜想到他們定是身份更高的官員,便一咬牙放開了孩子,幾步路跑過來一下子跪在了宋院判的身前,抱住他的雙腿高聲痛哭︰「大人明鑒啊!放過我的孩子吧!他真的沒有病!求您可憐可憐我們母子吧!」
宋院判怕她身上也帶著疫病,皺眉對那幾個衙役喊︰「你們要死嗎!就這麼干看著!快把這婦人拉開!」
周瑾站在一邊垂眼看著這場鬧劇,沒有說話。
那婦人穿著破舊的麻布衣,洗的已經發白,因為剛剛的一場顛簸,上面全是塵土。臉上和手上都有皴裂的口子,頭發因掙扎而散落開來,眼下都是淚痕。
還有一雙絕望的眼楮。
待人被粗魯的拉扯開之後,宋院判才拍了拍自己的衣擺,對人說︰「你這無知婦人,把患病的孩子留在家里,你能醫治嗎?送來這里,我們這些太醫院的太醫們,當然會想法子治好他的。」
听到這話,也顧不得真假,婦人又撲通跪倒在地,給宋院判磕起頭來︰「您真的能治好他嗎?求您救救他啊!他才八歲,都已經識字了!書堂的師傅還夸他認字認的快……」
話未說完就被不耐煩地打斷︰「治我們是會盡量治的,治不治的好那也得看他自身的身體狀況,要是已經病入膏肓,那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求我們又有什麼用。」
一番話說得冷酷無情,無一絲一毫體諒一個母親的愛子之心。
「我有方子!大人們听听我的方子!」路邊忽然響起一個聲音,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滿頭大汗的跑了過來。
宋院判瞧他衣衫破舊,便有幾分不耐︰「你又是什麼人。」
「我……我……」那人跑近了站定,站在那里喘著粗氣,「我也是個大夫!」
旁邊有衙役識得這個人,又巴不得在太醫面前露臉,便湊過來粗著嗓子嘲笑說︰「這小子算什麼大夫,他叫賀非,就是個江湖郎中。」
宋院判本就瞧不起他,听聞此話就揮著手讓他滾開。
「我……我真的知道怎麼治!」賀非好容易將氣喘勻了,怕人連听也不願意听自己說話,講話說的急促,「雄黃丸,用雄黃丸!大人您知道建寧二年的事情吧!」
宋院判听他說雄黃丸愣了一下,建寧二年的事情他倒是知道。
建寧二年,太歲在酉,疫氣流行,死者極眾。有書生丁季回從蜀青城山來,東過南陽,從西市門入,見患疫癘者頗多,遂于囊中出藥,人各惠之一丸。靈藥沾唇,疾無不瘥。
市中疫鬼數百千余見書生施藥,悉皆驚怖而走。乃有鬼王見書生,謂有道法兼自施藥,感眾鬼等奔走若是。遂詣書生欲求受其道法。書生曰,吾無道法,乃囊中之藥呈于鬼王,鬼王睹藥,驚惶叩頭乞命而走。此方藥帶之入山能闢虎野狼蟲蛇,入水能除水怪蛟蜃。
那靈藥就是雄黃丸。
「那雄黃丸不過是傳說中的東西!你這江湖郎中,听了個傳聞就當真了嗎!若真是有此神藥,我等太醫院的太醫豈會不知!」宋院判說著,便不欲在理會他。
賀非卻一把抓過他的衣袖︰「我找到了那個藥方!那不是傳說的東西啊!救人姓名要緊,豈可不試!」
他的目光澄澈,帶著少年心性。
一直垂著腦袋站在周瑾身後的人這時悄悄往前踏了一步,附在周瑾耳旁對他低語︰「殿下,不可讓他救。」
周瑾听得清晰,卻開口留住了人。
「四殿下,您這是什麼意思。」
「你太醫院拿不出方子,難道真要我眼睜睜的看著這些人命喪于此嗎。」
「他又哪有什麼方子!這黃口小兒不過是信口開河!人命關天,豈容兒戲!」
賀非一看這事有門兒,連忙開口︰「我有方子!我寫下來給你們看!」
周瑾命人去給他拿紙筆,宋院判冷哼一聲,連臉面上的禮節也不再顧,轉身就回了太醫院那一堆太醫那邊。
魏梧見人都走開了,便又開口︰「殿下,唯有此疫病波及京城達官貴人,屆時才會引起聖上重視。」
他們此次本就想要通過時疫將太子私底下的腌生意翻到明面上來,若是能借此疫情惹聖上大怒,無疑會加重對太子的打擊。
「我大概,還有不可為的事情。」他看著不遠處正低頭認真的寫著藥方的賀非,眼底仿佛有淡淡的水波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