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下去吧。」等宮人將熱水備下,若鵷吩咐道。
待宮人退淨,若鵷褪去一身血衣,坐進浴桶。溫熱的水流打開了身體的每一個毛孔,暖得讓她渾身打了個顫。緊緊環住雙臂,若鵷不住滑子,連頭也浸入了水中。好半晌,等到她已經撐不住了,才從水中抬出頭,長長換了口氣。
「格格,奴婢來服侍格格沐浴吧。」紫蘇推門進來,柔聲道。
「紫蘇,你怎麼起來了?身子可還好?可有傷著了哪里?」若鵷見是紫蘇進來,問道。
搖搖頭,紫蘇道︰「不過擦傷了些,已經涂過藥了,不礙事的。」
「換個人來伺候吧,你今日也受委屈了,早早兒歇了吧。」若鵷拍了拍紫蘇的手背,道。
紫蘇卻笑道︰「雲澈這幾日還在發熱,其他宮人又伺候不好,還是奴婢來吧。格格崴傷了腳踝,待格格沐浴過後,奴婢給格格上些藥膏。」
若鵷見紫蘇堅持,便也不再勸她了,轉回身靜靜由著紫蘇替她擦背。
沐浴起身,穿好里衣,若鵷坐在床邊,瞧著紫蘇替她細細上藥。冰涼的藥膏勻上腳踝,紫蘇的手法又好,倒是叫若鵷漸漸平靜了下來。
「格格睡會吧。」紫蘇見若鵷有了困意,柔聲道。
「嗯。」若鵷迷糊地應了一句。
紫蘇起身替若鵷蓋好被子,才要退出去,就听見外頭報,皇上駕到。回頭瞧去,若鵷顯然也被這聲通報給驚醒了。
若鵷掀開被子起身間,康熙已然進了屋來,見若鵷要起床,抬手示意道︰「躺著吧。」
若鵷自然沒有再躺下,腳一沾地,吃力間身形有些踉蹌,紫蘇忙在一旁扶住了。
「腳還傷著,坐下吧。」有內侍搬了張凳子放在床邊,康熙坐下道。
若鵷應了一聲,坐回床上,道︰「皇上怎麼來了?」
「過來看看你,身子可還好?」康熙道。
「身子沒什麼大礙,腳上的傷也已經敷過藥了。」若鵷回道。
「沒事就好。」康熙略一沉吟,才道,「杜鵑的棺槨……朕已經著人送往塞外了。」
若鵷一怔,她還沒來得及見杜鵑最後一面,旋即又釋然了,算了,就讓她平平靜靜去吧,忘了康熙,忘了太子,忘了紫禁城,忘了她。來世,做個平凡的女孩子,嫁個疼她的人,生兒育女,富足安樂。
「謝皇上。」想了想,若鵷開口道,「皇上,若鵷有個請求。」
「你說。」
「若鵷想將去盛京的日子提前,兩三日後就走。」若鵷輕聲道,當初若是她能早些離開這里,杜鵑也不會遭遇這些了。
「兩三日就走?會不會匆忙了些?」康熙蹙眉道。
「要帶的東西都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沒什麼好置辦的了,若鵷想裕親王福晉和伊爾木姐姐想得緊,若鵷知道自己有些胡鬧,還請皇上恩準。」若鵷垂頭道。
康熙嘆道︰「既是如此,那就去吧,三日後,朕會讓你大哥護送你過去。」
「謝皇上。皇上,既然如此,若鵷後日就先回康親王府吧,第二日直接從王府離開就是了。」若鵷道。
「就依你的意思吧。」康熙起身道,「天色晚了,你歇著吧,朕先回了。」
「是,若鵷恭送皇上。」
送走康熙後,紫蘇上前道︰「奴婢服侍格格睡下吧。」
「紫蘇,十三爺近日可在宮中?倒是有陣子不見了。」今日之事鬧得這麼大,卻沒見十三阿哥來著人問上一聲,倒也奇怪。自己的事情,只怕八貝勒那邊已然知曉,這宮里頭也不知傳成了什麼樣子。
「回格格的話,十三爺奉了皇上的旨意,出宮協助四爺辦事,已有小半月不在宮中了。听說走得很急,想來這才沒能同格格說吧。」紫蘇笑著回道。
「十三爺走了小半月了?那水蘭裘……」若鵷疑問道。
紫蘇笑道︰「那水蘭裘是十三爺一早兒就吩咐下了的,只是前幾日造辦處才做好送了來,十三爺先前便已同奴婢囑咐過了。」
若鵷點點頭,又道︰「那你可知四爺與十三爺何日回京?」
紫蘇搖搖頭,道︰「這奴婢便不知了,想來十三爺一回宮,便會第一個來同格格報到的。要奴婢替格格去問問嗎?」。
听聞紫蘇的話,若鵷也沒解釋,紫蘇一直誤會她與十三阿哥,起先若鵷還想著辯解兩句,可她與十三阿哥交好,又是不爭的事實,次數多了,若鵷便也無意開解了。若鵷擺手道︰「不用了,你下去吧。」
「是。」紫蘇這才躬身退下。
不在也好,自己在盛京的幾個月里,希望能淡化康熙的想法,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明年九月的「一廢」,只怕被一道聖旨提前召回京,再一道聖旨嫁衣加身,自己這輩子就要被鎖死了。
第二日一早,若鵷才起身,外頭來報,四貝勒和十三阿哥來了。
若鵷不及多想,往花廳走,心在打鼓,步子也忽快忽慢的。
還沒到花廳,十三阿哥迎面走過來,若鵷步子一頓,十三阿哥已經走到了若鵷跟前。
「是我叫你們等久了,出來尋我嗎?」。若鵷笑問。
若鵷一打趣,十三阿哥蹙著的眉頭也展開了,答道︰「四哥在里頭呢,他……都知道了,你去和他聊聊吧,我過後再來尋他。」見若鵷眨了眨眼楮,十三阿哥又道,「不用擔心,四哥的性子我最清楚,他最能克制自己,只消冷靜同他講,不會有什麼問題。」
若鵷點點頭,才要提步,十三阿哥在身後道︰「這些日子來,四哥廢寢忘食地辦差,一心想著早日回來,好將與你的事情盡快定下來。我瞧著四哥面帶倦容卻仍是神采奕奕,幾次想開口,卻不知從何說起。昨晚我們提前半月回京,哪知才進京,四哥就听說了你與太子的事情,當下跌倒。我跟了四哥這麼多年,只見過他有兩次如此失態,頭一次,是當年孝懿仁皇後過世的時候。」略略停頓,十三阿哥繼續道,「四哥不顧身子和一干人的反對,當即上馬往宮門奔,可惜宮門卻落了鑰。我擔心四哥有恙,也沒敢回府,四哥枯坐在書房,一夜未睡,才到開宮門的時候,就趕進宮來。可天還未亮,他又不想擾了你,在御花園走走停停,一直到小笛子來報,鳳音閣的門開了,他才立馬往這邊來。」
「十三……」若鵷轉過身,定定瞧著十三阿哥的背影。
十三阿哥也轉過身來,道︰「若鵷,我打小跟隨四哥,自你進宮以來,又與你相交,你們兩個,是我最放心不下的。別叫南巡之事將你們分開,若是他日在皇阿瑪跟前需要人說話,我十三當做第一人。」
若鵷抿著唇,眼中已見了霧氣,萬般肚腸,都只化作一句澀澀的「謝謝」。
走近了花廳,四貝勒背對門口,長身而立,一手垂在身側,一手握拳背在身後。若鵷立在門口,長長的影子打在四貝勒身上,明明暗暗。
「四爺。」話音未落,若鵷已將頭垂下,她不敢瞧他,縱使她在心里無數遍地說,不是她的錯,不是她的錯,她才是受害者,可一見到四貝勒,她便不自覺地短了氣。
听見若鵷的聲音,四貝勒慢慢轉過身子。門口,若鵷周身融在陽光里,顯得有些不真實,她垂著頭,又是背光,四貝勒瞧不清她的模樣。
「呀!」手腕突然被人抓住,繼而被拽進屋中,嚇了若鵷一跳。不過一瞬,屋里已沒了刺眼的陽光。
「若鵷,若鵷,若鵷,若鵷……」每念出一次,四貝勒的聲音中含著的感情都不同,「若鵷。」不知喊了多少遍,四貝勒終于將若鵷攬進懷里。
若鵷緊緊咬著下唇,唇卻已發抖。
「我知道你心里苦,若想打想罵,就沖我來,別偷偷一個人哭。」四貝勒沉聲道。
「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我一個人偷偷哭,怎麼知道我心里苦?
「因為我是一直瞧著你的。」四貝勒緊了緊手臂。
穩了穩情緒,若鵷從四貝勒懷里退出來,喃喃道︰「南巡的事,你已經知道了。」
四貝勒並沒有立馬回她,只是一直盯著她,許久才開口道︰「不要告訴我,你改變主意了。」
「出了這樣的事情,你以為皇上還會應下你我的事情嗎?」。若鵷垂著頭低聲道,她能感覺到抓著自己手臂的手在發顫。
「所以,我們的事情,恐怕沒辦法同皇上說了。」若鵷怯怯地偷瞄了四貝勒一眼,卻一下子對上他的眼神,驚了一跳,整個人一下子慌了神。
似乎是強壓著情緒,四貝勒開口︰「這些個你不用擔心,我會想法子的。」
若鵷心里在掙扎,她要怎麼同他說,只要等到明年九月,事情就會過去?他一定會奇怪自己怎麼會知道,而這,又是她沒有辦法同他解釋的。
四貝勒握住若鵷的手,沉聲道︰「我會想法子,只要聖旨沒下來,一切都還有轉圜的余地。」
「你要做什麼?」若鵷忙問,她有她的打算,她不希望這件事將他牽扯進來,對方是太子,後面更有康熙,不管將來如何,此刻的他,是無論如何不能輕舉妄動的。
「你安心去盛京吧,換換環境也好,其他的,交給我就是了。」四貝勒沒有直接回應若鵷。
「不要!現下時局如此緊張,不要為了我,不要為了我讓你這麼多年的夙願添上什麼不可能、不確定。」若鵷搖頭道。
「若鵷,還記得那年,你還是乾清宮宮女的時候,與我說的你的志趣嗎?」。想起往事,四貝勒面上神色漸緩。
一愣神,若鵷開口道︰「數竿青竹,一壺薄釀,兩三知交,信可樂也。」回憶被勾起,若鵷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
「那時起,我心里便也多了一個心願。」四貝勒用額頭抵著若鵷的,呢喃道。
「什麼?」若鵷不自覺中扯起了嘴角。
「數畝薄田,一間草屋,兩三兒女,後身足矣。」四貝勒將頭漸漸滑向若鵷的脖頸,低聲道。
直到這一刻,若鵷的淚水才終于滑落。
四貝勒吻掉若鵷的淚,低低道︰「交給我,听到沒有?」
若鵷終于點了頭,哽著聲音道︰「別輕舉妄動,不會有事的,等到明年我從盛京回來,中間還有很長一段時間,誰也說不準會有什麼變數。」
四貝勒笑出了聲,拍了拍若鵷的腦袋,道︰「不要想那麼多了,我的女人。」
我的女人,他的女人。
若鵷的心一滯,怯聲道︰「南巡的事,你知道多少?」
四貝勒的手指壓住若鵷的唇,輕聲道︰「我不在意。」
若鵷欲言又止,心里仍不大安穩,不在意,有幾個男人會不在意?尤其是明清時期,現在也不是清朝入關之前了,有什麼叔叔娶嫂子、姑佷共嫁一夫的習俗。他是那麼驕傲的人,真的能不在意嗎?
若鵷知道,如果這件事情不說開,那會成為一根刺,如鯁在喉,就算一時有愛情做障眼法,那麼以後呢?等淡了,老了,厭了,還會不在意嗎?她真的拿不準,真的。
退開兩步,若鵷垂頭道︰「讓我再想想,再想想。」
掌中忽然的落空讓四貝勒心中驀地涌起一股失落,他還想要走近一步,若鵷又退開一步,步子不大,卻止住了他的心。
終于垂下手臂,四貝勒的聲音回復平靜,側身沉聲道︰「那,我先回去了。」
「嗯。」若鵷沒有看向他,只輕輕應了一聲。
不知道四貝勒是何時走的,直到紫蘇進來喊她,她才驚覺,一個晌午都已經過去了。腳才要動,腿卻僵的讓她仍立在原地。紫蘇不聲不響地蹲,輕柔地幫若鵷揉著腿。
好半天,若鵷才覺得腿上有了知覺,輕輕拉起紫蘇,道︰「可以了。」
「格格,該用午膳了,奴婢扶格格去用膳吧。」紫蘇輕聲道。
若鵷應了一聲,道︰「擺在房里吧。」頓了頓,若鵷又補充道,「上一道芥末墩兒吧,近來口里不清爽。」
紫蘇應聲吩咐下去,又回屋一路將若鵷扶回房里。
房間里,飯桌已經擺好了,若鵷將屋里的人都淨退了,才執起筷子,夾向芥末墩兒。沖鼻的辛辣讓若鵷忍不住地眯眼抿嘴,一股沖勁兒過後,若鵷又夾起一個,第二波的辛辣氣襲來,終是逼出了若鵷的淚。
第一滴淚落下,第二滴,第三滴……便再也止不住。一碟芥末墩兒轉瞬見了底,筷子也零落地躺在桌上,若鵷雙臂無力地垂著,任由淚水不停地滾落。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會有這麼矯情,明明他說他不在乎,明明他讓自己將一切都交給他,明明自己與太子根本就什麼都沒有發生,她卻偏偏不肯松口讓步。她知道,只要她稍微軟下口氣,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可是,她實在放不下,她轉不過彎,她就是克服不了自己這道坎兒,多少次,她自己都想扇自己的嘴巴。
等到紫蘇進來收拾碗筷時,發現若鵷頭枕著胳膊,竟是哭著睡著了。
紫蘇嘆氣,同幾個宮女一道輕手輕腳地將若鵷扶到床上,紫蘇又擰了熱毛巾,替若鵷淨了臉,才領著一干人退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