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三年,注定是個好年頭。
正月,康熙賜婚與太子,立唐佳氏為側福晉,當年,便生下小阿哥。六月,賜四品典儀凌柱女鈕祜祿氏于皇四子胤禛于藩邸。同月,賜二等侍衛石保之女伊爾根覺羅氏于十四阿哥,立為側福晉。
如此一番動靜,宮中連番喜事,更是將去年裕親王與恭親王去世的悲涼氣氛沖得一干二淨。而放眼整個後宮,德妃可以說風光無上,三門婚事,除了太子爺,其余兩門,都是康熙親自指婚于德妃的兒子,這等榮耀,已是不言自明了。
鈕鈷祿氏,她終于嫁過去了,然後是弘歷出生。一個是未來大清朝集尊榮于一身的太後,一個是將治國六十年的大清皇帝,他這一生,最重要的女人和最重要的兒子,都有了,自己一退再退,終于退到了他看不見的角落。然後,看著他韜光養晦,看著他明爭暗斗,看著他走向權力的巔峰,看著他兢兢業業十余載,看著他在未竟的霸業中垂垂老矣,看著他留後的萬世罵名與贊歌。
說不清心里是個怎樣的滋味,是悲?是淒?還是疼?也許什麼都不是。他是蜻蜓,一點而過,只留下一圈圈漣漪,在自己心上,不願散去。
事業與愛情,總有一樣得意。如果說這大半年,還有點能說得上的事情,也就是自己在康熙這里,愈來愈說得上話吧,不過,這也能算好事麼?竹 自嘲地笑笑,也罷,就算是自保的王牌吧。只是這王牌,真待要取自己性命的時候,誰也擋不住。
十月初一,是十三阿哥的生日,竹 已然把禮物準備好,又提前一日同十三阿哥知會了一聲,要他這日尋個機會,上自己院里一趟。好在自己現在的身份,已經單住一個小院子,就算十三阿哥過來,也不會太張揚。
一大早,小笛子尋了過來,說是十三阿哥剛進宮,先往了德妃宮里去請安,約模再有半個時辰就過來。
想著十三阿哥大約已經在自己府中或是德妃處吃過長壽面了,竹 沒再準備壽面,只親自做了幾樣點心。不到半個時辰,十三阿哥果然到了,才一進門,就沖竹 伸手要禮。竹 一巴掌把十三阿哥的手拍下去,道︰「著什麼急,堂堂一個阿哥,和一個小宮女要禮物,你倒是也好意思開口?」
十三阿哥也不在意,笑著退坐到桌邊,道︰「你喊我過來,不就是要送禮?既是你一番美意,我又怎好拒絕?」說著,拿起勺子舀了一塊點心入口,卻捂著腮幫子,驚道,「這是什麼?」
竹 笑嗔了他一眼,遞上杯溫水,道︰「不問問就往嘴里送,也不怕吃錯了東西?」
十三阿哥揮揮手,沒有接竹 手里的水杯,待消滅掉嘴里的點心,道︰「適應過來,倒是覺得痛快!」說著,又舀了一塊送進嘴里,「你竟把這冰溜子過了油鍋了?」
「你還吃得慣麼?」見十三阿哥點頭,竹 才道,「我有時候喜歡在大冬天里吃冰的東西,又怕貪涼傷身,所以想著這樣子吃法,既可以解饞又不必擔心胃里受不住。」
見十三阿哥一塊塊吃得起勁,竹 忙抽了他的勺子,道︰「這冰涼的,吃兩塊就得了,你把這一盤子都吃了,也不怕鬧肚子?」說著,取出之前準備好的禮物,遞給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接過玻璃罐,詫異道︰「這是?」
「這是幸運星,疊著玩的小東西。」竹 笑笑。
「這麼一大罐子,怎麼也有好幾千了,你這折了多久?」十三阿哥拉過竹 的手,仔細瞧了瞧,心疼道,「生辰罷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以後可別為了這點事情累著自己,瞧你這指頭,疼得很嗎?」。
竹 縮回手,道︰「知道我折得辛苦,你就好好保存這罐子星星,雖說不值什麼錢,可是絕對不可以隨便撇到一邊。」
十三阿哥笑著揉揉竹 的頭,道︰「知道,一定好好兒保存!」
「一直一直?」竹 追問。
「一直一直!」十三笑著應下。
十三,這不光是幾千顆星星,還有我的一片心意,未來的那十年,也許這些星星不能為你解決什麼困難,卻多少能幫你解解悶子,讓那些日子不那麼難熬。
「還有。」竹 突然想起件事情。
「什麼事?」十三道。
「你以後若送我禮物,不必費盡心思,只要送金銀首飾什麼的就好,當然,你若肯直接送金子銀子更歡迎!」竹 笑道。
「竹、竹 ,你真的這麼缺錢嗎?」。
我倒是不缺錢,我怕你缺錢,竹 心里小聲嘀咕了一聲,沖十三阿哥道︰「多準備些錢總是好的呀,萬一有什麼事情總還可以應急。」
十三阿哥自然沒有真的只送竹 金子銀子,只是會附送一些,為這,十三阿哥被其他幾個兄弟笑了好些年,但每年竹 仍舊會收到或是金簪子,或是銀手釧,都是精心挑選過的式樣,害的竹 一想到以後可能要把這些首飾變賣掉,就心疼得不得了。
下午竹 當差,康熙正批閱著折子,隨口道︰「李德全,去問問胤祥在哪兒呢?」
李德全忙應聲退下,不一會,回來稟報道︰「回皇上的話,十三爺正在德主子處說話兒。」
「嗯。」康熙沉吟一聲,道︰「竹 。」
竹 忙應聲上前兩步,道︰「奴婢在。」
「今兒個是十三阿哥的生辰,替朕把西暖閣北牆上掛著的那把牛角弓給十三阿哥送去。」康熙吩咐道。
「是。」竹 領旨退下,到西暖閣取了弓箭,托了托盤,蓋上黃帕子,往德妃的永和宮去。竹 領了兩個等級低的宮女,弓箭則由那二人拿著,竹 一路走在前頭,心里直打鼓,萬一在德妃那里踫見了四貝勒怎麼辦?應該不會這麼巧,就讓自己撞個正著吧?不會的,就算踫上,行個禮,送上賞賜離開就是了。竹 面上鎮定,可手心還是出了汗。
到了永和宮外,竹 接過托盤,與德妃屋外候著的宮女稟明來意,片刻後,入得屋中。一進屋,竹 就瞧見了座上的四貝勒,那麼他下手的那名宮裝女子,就是鈕鈷祿氏了麼?新媳婦見婆婆,一家人閑話家常,多麼其樂融融的場景。
竹 讓自己在第一時間鎮定,朗聲道︰「皇上有旨,賞賜十三阿哥牛角弓一柄,箭簇一壺,以享生辰之樂。」
以德妃為首,四貝勒、十三阿哥、鈕鈷祿氏還有宮中的一干宮女太監,嘩啦啦跪了一地,領旨謝恩。
竹 將東西交給十三阿哥,婉拒了德妃的款待,再沒看四貝勒一眼,領了兩個宮女出了永和宮。
一口氣走出很遠,竹 才漸漸放慢了步子,原來,還是沒用的,以為經過那次,自己可以放下了,可是當自己真的看見,才發現什麼忘記什麼放下,都是自欺欺人。那個女子看上去很普通,容貌身量都不算出眾,看她唯唯諾諾的樣子,怕是典型的以夫為天的古代女子,她到底好在哪里?她那麼平凡,可就是如此平凡的一個女人,光明正大地坐在他的旁邊,可以時時看著他,可以與他同塌而眠,同桌而食,可以為他生兒育女,可以擁有他!
竹 心里很是矛盾,她一面唾棄著這樣的自己,一面卻又無法控制自己,她覺得自己嫉妒得要發瘋了,可她不可以,這是在宮里,康熙還在乾清宮等著自己復命,縱然心里再堵,再不順,也要克制克制再克制。強壓下心頭的火,竹 數著秒地挨到了輪值。
天才黑透,竹 便模著黑去了儲秀宮。
「竹 ?這大晚上的,你怎麼來了?」看著突然到來的竹 ,瓔珞詫異道,雖說二人這些年一直有往來,並未因著竹 的調離而有所疏遠,可竹 向來謹言慎行,這深夜前來,還是頭一次。
「你晚上當值嗎?」。竹 問道。
「晚上不該我當值,怎麼,可是發生了什麼事?」瓔珞搖搖頭道。
「那就好。」竹 拉住瓔珞的手腕,道,「陪我喝酒吧。」
聞言瓔珞嚇了一大跳,道︰「喝什麼酒?我這哪兒來的酒?」
竹 笑道︰「少瞞我了,你肚子里的酒蟲還少麼?當我不知道你偷偷攢下來多少好酒?」
瓔珞听見竹 的話,忙上去捂她的嘴,告饒道︰「好竹 ,可別叫旁人听見了,要是讓初一姑姑知道了,我可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四下望了望,瓔珞道,「喝酒倒是沒問題,可是不能在我屋里喝,不然叫寶珠回來撞見了就糟糕了。咱去北面甬道吧,平日里那邊也沒人去,想來不會被撞見。」
竹 點點頭,兩人搬了好幾壇子酒去了甬道。
找了個背風的地方,兩人席地而坐,竹 二話不說,拎起壇酒就往嘴里灌。眼瞅著一壇酒就被竹 灌了個干淨,瓔珞心疼道︰「竹 ,照你這麼個牛飲法,真是糟蹋了我的好酒!」
竹 用手背抹了把嘴角,笑道︰「酒這東西,哪有好壞之分,能讓人喝醉了的,就是好酒!」說著,又拎起一壇往嘴里灌。
瓔珞也捧起一壇,喝了一小口,道︰「你說得也不無道理。竹 ,你可是有了什麼煩心事?」
竹 擺擺手,道︰「什麼煩心事?就是許久不見了,又有些饞酒喝了,正好晚上我不當值,就尋你來討幾杯酒喝罷了。」
瓔珞識趣地沒有追問下去,只陪著竹 小口地喝著。
沒多大會的工夫,地上便倒著立著空了一堆酒壇,竹 拎起這個是空的,拎起那個又是空的,見瓔珞懷里還捧著一壇,一把搶過來,不等瓔珞阻止,將最後半壇酒也灌進了肚子。
竹 嘴里胡亂地要著酒,歪歪斜斜地倒進瓔珞懷里,瓔珞摟住竹 ,叫了她幾聲,見沒什麼反應,一時焦急不已,心道,這要是竹 這在這癱醉一晚上,麻煩可大了,這里離乾清宮又遠,自己把她送回去也不容易,再者,宮女喝醉,這是有違宮規的事情,要是叫人逮住了,一頓刑罰鐵定是免不的了。
想到這些,瓔珞只覺得自己一個頭兩個大。有了!瓔珞將竹 靠在牆角,自己匆忙回屋沏了一壺濃茶過來,小心喂給竹 喝了下去。一壺茶下肚,竹 倒是稍微清醒了點。瓔珞忙拍了拍竹 的臉,道︰「竹 ,竹 ,你清醒點,天色晚了,我把你送回去吧。」
竹 拾回幾絲清醒,點了點頭,借著瓔珞的力站了起來,頭還很暈,但還可以堅持住。竹 使勁咬了咬下唇,在瓔珞的攙扶下,往乾清宮走去。
快到乾清宮,瓔珞停下道︰「就要到乾清宮了,這里門禁森嚴,我怕是不好進去了,你自己可以嗎?」。
竹 雖覺腦袋發沉,步子輕飄,仍是沖瓔珞點點頭,道︰「放心,我還識得路,你先回去吧。」
瓔珞仍是不放心,到底看著竹 走進去,才轉身回了儲秀宮。
回屋的路好漫長,好幾次,都想直接睡倒算了,可這一睡倒不要緊,小命可能就要睡掉了,搖搖頭,竹 又加快步子往自己屋里去。總算有驚無險地進了自己的院子,竹 就覺得一下子整個身子都輕飄飄的,頭重腳輕,一路踉蹌地開門進了屋。
才關上門要撲向可愛的床,竹 就听見身後有聲音響起︰「你做什麼去了?」一下子,嚇得竹 一激靈,慌亂地回頭,黑暗里,什麼也看不清。竹 本能地向後退。
「小心!」竹 的腳後跟才踫到什麼東西,身子還未向後倒去,腰身就被一個力量攬住,繼而靠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你喝酒了?」那聲音里帶著不贊同與責怪。
竹 使勁推開那個懷抱,嚷道︰「喝酒怎麼了?我愛喝酒,我就愛喝酒,你是哪個,你憑什麼管我?你管得著我嗎?」。說著說著,便委屈了起來,那份堵塞,由胸口上涌,到喉嚨,到鼻尖,到眼眶。
「竹 !」四貝勒又上前兩步,竹 卻隨之往後退更多。
「好困,我要睡覺,你別來煩我,快走人!」竹 胡亂揮著手臂,只曉得一直往後退,一直往後退。
看到竹 慌不迭地要遠離自己,四貝勒一陣心煩,大步上前把竹 拉近自己,問道︰「為什麼喝酒?」
竹 掙著胳膊,這回卻掙不月兌,嘴上仍嚷道︰「我愛喝酒,我干嘛要告訴你,你是誰啊?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放開我!你放開我!」竹 只覺得自己的胳膊好像被兩只鐵鉗鉗住,怎麼也掙不開,疼得她大嚷道,「你瘋了?你這個瘋子!」
「我是瘋了,瘋了我才會撇下新納的格格跑你這一等幾個時辰!」四貝勒手上的力道不減,竹 掙不開,她不想听什麼「新納的格格」,為什麼大家都有「新納的格格」,他有,眼前這個一直打擾她睡覺的人也有,「新納的格格」有那麼好嗎?若真有那麼好,她也納一個好了。
竹 掙不開,索性不再掙扎了,垂著手臂,一直重復著「放開我」一句話,聲音越來越小,頭越埋越低,終于,竹 哭出聲來︰「你放了我,放了我吧!我求求你了!你們都放過我吧。」
吻,落下,措手不及,竹 一時忘了反抗,眼中蓄著的淚,盈盈滿滿,突然滑下兩行。終于,她反應過來,開始不停地扭動身子,躲閃著四貝勒的吻。可是,無論她躲到哪里,總是躲不開他的唇,無論她怎樣掙月兌,都掙不開他的懷抱。
當四貝勒的吻終于離開,「 兒」,只一聲,她的憤怒與不甘都化成了一腔委屈,淚水蓄滿了又落︰「你別欺負我。」
四貝勒一把將竹 抱了個滿懷,大力吻著她的耳畔,一遍遍念著她的名字︰「 兒, 兒……我怎麼舍得,怎麼舍得? 兒,我放不下。」
很困,腿很軟,竹 很想就這麼睡去,可是他將自己摟得太緊,阻礙了她的呼吸,竹 向外推著四貝勒,可她越用力推,他就抱著越緊。直到她悶在他懷里道︰「我、我快喘不過氣來了。」懷抱才稍稍松了些。
竹 困得已經連眼楮都睜不開了,胡亂道︰「我好困,我要睡覺。」
四貝勒還說了什麼,她沒太听清,胡亂應了兩句,才挨到床,竹 便沉沉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