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親王與恭親王的過世沒能阻止得了時間前進的腳步,一切都照著原本的軌跡行進著,除了至親至愛的人,還會有人記得他們嗎?還會有人偶爾為他們傷心難過嗎?應該不會吧,看那大紅的宮燈,听那歡聲笑語,沒有誰的日子因為他們的離去而受到影響,盡管曾經動蕩。
現今的竹 ,不再是儲秀宮中一個侍讀的小宮女了,不知道康熙是怎麼想的,從裕親王府回宮當天,便著了李德全等在宮門口,竹 甫一進宮門,調派的旨意便下了來。竹 連儲秀宮都未回,便匆匆別了八貝勒,隨李德全去了乾清宮復命。
從沒有一個宮女或是太監,能夠在離開乾清宮後,再次風光而歸,一時間,竹 被推上了風口浪尖。御前宮女,多麼威風的職位,若是再加上「貼身」二字,恐怕更是要讓不知多少人羨紅了眼。
只有竹 ,愈加如履薄冰。
經歷過這幾年的宮中生活,竹 反倒覺得自己愈加不懂這宮殿,這宮殿里的人,若說是虛情假意,可人家好似都要把一顆真心捧出來給你瞧瞧,可若說情深意重,為何她卻無法將心里話說給一人听?
調來御前,除了行事比以前更謹慎,舉止比以前更嚴格,最大的不同,便是與眾位皇子見面的機會明顯頻繁了許多。
見到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時,竹 總是有說有笑的,面對八貝勒,多少會有些尷尬,她一方面想讓八貝勒趕緊定下來,這樣自己就不用再猶猶豫豫,反反復復,也不用在每次和八貝勒說話時都提心吊膽的,生怕他下一句就蹦出什麼來,可另一方面,她又怕八貝勒談起,她怕自己還沒有準備好,就這樣,這樣一個一句話的事情,就慢慢在竹 心中成了件事兒。四貝勒,說不上來是一種怎樣的感覺,見不著時,總盼著,可真要瞥見了他的身影,她卻總想法子躲著,就是躲不開,也變得安靜了,匆匆行個禮,便擦肩而過。每次踫見他,晚上便會胡亂地做起夢來,那一聲聲「哥哥」,總是催得她心慌難耐,直到她在冷汗中驚醒,繼而昏昏沉沉挨到天明。
想過無數次要幫扎庫塔•竹 了卻了這一心事,可話到了嘴邊,她總是說不出口,她終究是做不到拿自己的一輩子去做補償,每每這時,她總會自言自語︰「竹 ,和你打個商量,若是你回來了,想要怎樣都隨你,可若是你一直不回來,那麼,只要八貝勒不先開口,這件事就當成一個永久的秘密吧。」冷靜下來,豁然發現,自己已經開始把扎庫塔•竹 的將來當做自己的一輩子了。
竹 就這樣日復一日地說服自己心死,然後再次見到他時,一顆心又開始蠢蠢欲動,然後再一次次逼自己放下,放下!
十五歲了,不,虛歲已經是十七歲了,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身量長得都快。竹 翻出剛入宮時的宮裝,朝身上一比量,竟已是短了一大截子。二十四,掃房子,看著宮里頭一個個忙碌的身影,竹 也受了感染,將自己櫃中的衣裳都抱了出來,東一件西一件的鋪了一床。
宮女穿衣服有規制,當初在儲秀宮時,因為良妃照顧,總能穿兩件別致的衣裳,可到了乾清宮,可就沒人罩著了。這半年來,竹 也都是規規矩矩行事,可瞧著眼前這一件件各式的衣裳,竹 一個小姑娘,難免心動。
這件女敕鵝黃的是剛到儲秀宮時,良妃娘娘賞賜的,那件竹青色的是從家里帶來的,還有這件水杏色的,就是穿著這件衣裳,和他第一次相遇。那件藍色滾邊的旗裝,也是良妃娘娘賞賜的,當時自己穿了還沒幾個時辰,就因為他的兩句話給弄髒了,為此還和九阿哥結下了理也理不清的淵源……
竹 漸漸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眼神渙散,思緒飄遠。自己進宮,竟也有三個年頭了吧,這三年里,想想看,倒也是發生了不少事情,認識了不少人,難得自己還算一路平安地走到了今天。說感謝也好,說傷心也罷,總歸命還在,身子也還健康,扎庫塔一家未因自己遭受什麼罪責,除去十四阿哥的那次杖刑,也沒有什麼人因自己遭到飛來橫禍,這樣想來,已經是老天保佑了,還奢求什麼呢?
將衣服一件件折好放進櫃子里,竹 掏出懷表瞧了瞧時間,時候尚早,她今日只有下午半天當值,吃過午飯還來得及睡個午覺。
八貝勒的懷表,竹 一直隨身戴著,沒有什麼用意,只是表對于竹 來說,實在是個實用的東西。雖然竹 每次都小心翼翼,可時間久了,總有被瞧見的時候,上一次在乾清宮外,瞧了下時間好給康熙進茶點,卻被從里頭出來的幾位爺瞧見。八貝勒自是知情的,笑意全在眼里,九阿哥的神色頗有意味,十阿哥那沒心沒肺的,瞧見了直接嚷嚷道︰「這不是去年八哥拿了只汝窯筆洗從我這換去的金懷表嗎?我好不容易得了,打算送給新進門的小妾,哄她開心的,怎麼跑到你這來了?」一言既出,惹得四下面色各異。
竹 沒敢看四貝勒的神色,只朝十三阿哥瞄去了一眼,十三阿哥臉色倒是如常,可待眾人離開時,十三阿哥走在最後,從竹 身旁經過時,輕輕撞了下竹 的胳膊。倒是比十四阿哥強點,剛才人家十四爺過去,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哪像平時,眉開眼笑的,常常還會逗上竹 兩句。
事後竹 本想著把懷表收起來算了,雖說看時間麻煩些,也就認了,可轉念一想,自己這樣做,反倒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還不如大大方方和平時一樣,別人反倒說不出什麼來了。這樣想著,這塊懷表便一直戴在竹 身上。
上次在乾清宮待得時間短,又是不起眼的角色,竹 這次來,也算是新人,雖說地位上要明顯提升了許多,但她務求低調,因而這生日,乾清宮共事的太監宮女里頭,倒也無人知曉。本想著自己身在乾清宮,往年送禮物的人,應該就會算了,誰曾想,禮物依舊送到了門口。
先是十四阿哥賣寶一樣叫人抬來個細長扁平的檀木盒子,還一路叮囑著小心。竹 應聲開門,還不及問十四阿哥何事,十四阿哥倒跟是屋子主人一樣,指揮身後的小太監把竹 屋里頭靠南牆的一張平頭案理出來,把自己帶來的盒子抬了上去,竟是嚴絲合縫,不大不小。
「這是什麼?」竹 湊上前問道。
十四阿哥沖竹 挑了挑眉,神色得意,隨即吩咐小太監道︰「打開,都仔細著點。」
一旁兩個小太監一邊應著,一邊輕手輕腳地把盒子蓋打了開來——竹 猛地捂住嘴,以免自己叫出聲來。
十四阿哥瞧見竹 的模樣,笑意愈深,沖幾個小太監揮揮手,幾個小太監便恭身退下了。
待屋中只剩下十四阿哥與竹 二人,十四阿哥向依舊定在原地,直直看向案頭的竹 湊了湊,笑道︰「怎麼樣,與你說得可有幾分相像?」
竹 下意識地點頭,嘴里胡亂應道︰「像,像,太像了!不對,簡直就是一模一樣!」說著,將目光移向十四阿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
十四阿哥笑了兩聲,往案邊的椅子上一坐,隨手擺弄著案上的物件,道,「想不到送你什麼好,忽的想起你前些日子想家想得那般可憐勁兒,我就照著你的描述畫了幾張圖紙,又請了幾位師傅來我府上連日趕工做了出來,也不知做對了沒有。不過瞧你現在這樣子,應該還不賴吧?」
竹 走到桌案邊,手指輕輕撫過那案上的一草一木,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踫壞了哪里。爺爺家的小院兒有南北兩個門,北門進去是客廳,南門打開是後院,院里東南角有顆大棗樹,地上有兩個小馬扎,自己和姐姐總喜歡在院里玩,養兔子,養刺蝟,洗荸薺,藏貓貓。院里還有好幾株花,擺在開放的陽台上,都是爺爺養的。院子外頭有好多樹,參天的松柏,矮小的灌木,還有迎春和海棠。
瞧著瞧著,竹 突然愣了一下,那兩個小女圭女圭是誰?自己和哥哥嗎?瞧衣服,是清朝的服飾,那個女娃,彎著腰趴在窗子邊沖屋里頭瞧著,腕子上戴了只白玉鐲。再瞧那個男娃,背著手站在女娃背後,笑得頗有幾分得意。這個場景怎麼這麼熟悉?竹 偏頭想著,一時卻又想不起來,迷惑地看向十四阿哥,十四阿哥卻只笑著和她打啞謎。
竹 蹙著眉,突然瞥見十四阿哥腰間的玉佩,再回頭向那男娃望去,可不是,那男娃腰間也掛了這麼個玉佩,那得意洋洋的表情,不是十四阿哥還能是誰?竹 白了十四阿哥一眼。十四阿哥見竹 看明白了,笑著湊近道︰「塑得像不像?」
「嗯,這女娃嘛,嬌俏伶俐的,倒是頗有幾分神韻,至于這男娃嘛……」竹 頓了頓。
「男娃怎麼樣?」十四阿哥連忙問道。
「這男娃滿肚子壞水的奸笑模樣倒也很是傳神。」特意向十四阿哥睇了一眼,竹 道,「頗似某人!」
不等十四阿哥的魔掌伸來,竹 先見之明地笑著跳月兌開。笑鬧了一陣子,十四阿哥被他的貼身小太監請走了。
這邊竹 的笑意還未收起,門又響了起來。竹 轉身去開門,見來人是小笛子,竹 一驚,也不知小笛子與十四阿哥踫沒踫上,倒是小笛子先開口道︰「奴才來時,才瞧見十四爺出了院門,姑娘放心。」
竹 這才放下心來,又一想,不對啊,就算小笛子與十四阿哥踫上,又能怎麼樣,自己現在這樣,反倒好像心里有鬼似的,想著,不免後知後覺地鬧了個大紅臉。
小笛子倒是很會處事,並未在這件事上打轉,而是遞上個木盒,盒蓋上鏤刻出一朵大大的蓮花,還嵌了玻璃。竹 接過木盒,一打開,熟悉的音樂響了起來,這竟是個八音盒!而這段音樂,正是去年過生日時,自己興起跳舞時唱的《采蓮曲》。竹 拾起盒中的小人,不是現代時熟悉的穿著芭蕾裙的少女,而是一個穿著藍色衣裙,做著望月動作的古代女子。竹 把小人放在舞台上,小人便開始舞動起來,藍松石做的台子,似是波光粼粼的水面,台子四周有或盛開或含苞的荷花,翠色的荷葉,顯得盈盈可愛。
闔上蓋子,竹 微微嘆了口氣,只盯著盒子道︰「這個,不好得吧?」
小笛子本尋思著竹 見到這稀罕玩意兒,會驚喜萬分,至少是笑幾聲,卻不想竹 這般反應,一時也不知怎樣答好,只小聲道︰「爺為姑娘,是花了心思的。」
竹 不出聲,半晌,抬頭嗔了小笛子一眼,道︰「也不知道勸著你家主子點,才出宮建了府,用度上就這般大手大腳,日後吃不上肉了,可莫要上我這討來!」
見竹 恢復了往常的模樣,小笛子這才松了口氣,心道,姑娘這樣子,許是心疼爺破費了,賠著笑道︰「姑娘冤枉啊!爺說準了的事,奴才哪里說得上話兒?更何況還是姑娘的事,就更馬虎不得了。便是如此,爺還擔心送不出手去呢,就怕姑娘不喜歡!」
竹 把嘴一撅,道︰「知道你家爺蒙著聖寵,好玩意多了去,怎麼,上我這顯擺來了?」
小笛子一听,忙作揖道︰「姑娘您可冤枉咱家爺了,咱家爺對姑娘,那可是掏心掏肺,有什麼好玩意,第一份兒先想著往姑娘這送。」頓了頓,小笛子壓低了聲音道,「姑娘不知,前些日子爺去五爺府上吃酒,瞧見五爺府上請的皮影戲班子有趣,就尋來一套準備送給姑娘玩,不想叫弘暉小阿哥瞧見了,軟磨硬泡想要討去,最後那皮影還不是到了姑娘手上?」
「那,十三阿哥怎麼哄得小阿哥?」竹 有點臉紅,她竟和一個小孩子搶玩具。
小笛子笑道︰「嗨,咱家爺答應小阿哥鬧元宵節帶著他去看花燈,這才算了事。」
竹 點了點頭,囑咐道︰「以後叫你家爺算計著些過日子,都是娶了親的人了。」
小笛子想說什麼,到底沒說出來,應下竹 的話,離開了。
八貝勒的禮物是晚上送來的,那個食盒,竹 再熟悉不過了,前年在八貝勒府時,自己就是用這個食盒,裝下了半升紅豆半升黑豆,然後看著最初的一腔熱忱,一點一點變涼,一點一點壞掉,最後不得不清空掉。
竹 小口小口地吃著蛋糕,能做到這個口感,想是模索了許久吧,竹 甚至可以想象,廚房端來一碟又一碟的蛋糕,八貝勒試吃後微蹙的眉頭,然後重做,再試吃,再重做,直到他輕輕吐出一個單音,整個廚房才松了口氣。蛋糕不大,卻不知費了多少心力和材料在里面,竹 輕嘆了口氣,幾次三番沒有得到回應,你為什麼還要這樣義無反顧?是因為你與生俱來的驕傲,讓你無論做什麼事情都不輕言放棄嗎?還是你當真,是喜歡扎庫塔•竹 的。
屋子里響起《采蓮曲》的調子,去年的畫面又出現在眼前,那天那樣暖,連風中都帶著濕熱的水汽,接天的蓮葉層層疊疊,入目是十三阿哥朗笑若星的面容,還有那連綿悠長的笛聲……
「啪」!一切戛然而止,只一個眼神,他便擊碎了方才的一切美好,擊碎了自己曾偷偷想過的無數種可能,就是沒想過這一種。
把音樂盒也一並放進櫃子中,竹 最後檢查了一遍,落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