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池和許霜降稍微休整一下,立即去了後山坡的果樹林。
果樹林里幾乎全是柑橘樹,這時候,棵棵樹上掛滿了拳頭大的青皮果。
地上整飭得很干淨,只有一些小雜草,馬齒莧、老鸛草都零零散散地巴在地上,偶爾開了黃的藍的小花。蒲公英那像降落傘一般的白色毛毛球冠,被陳池無意中踩斷細睫時就已經爭先紛飛,四散成小針兒一樣的飛絮種子,慢悠悠落在隨後的許霜降鞋面。
陳池渾然不覺,直直地盯向前方的墓碑,眼楮瞬間通紅。
他到墳前跪下,沉默著幫舅舅一起從籃子里拿出祭品擺放。
「媽,池伢子來看你了。」汪忠德點上了香。
細煙裊裊,很快就融進了日光中,只剩下香頭上的白灰,包裹著明明滅滅的紅光,一點點往下燃。
「池伢子,酒要三巡~,舅舅先給你外婆添一杯。」汪忠德交代道。
他一邊倒,一邊絮絮道︰「媽,你在下面缺啥,就給我托個夢,要是過得好,就不用時常回來,別不放心我們,我們都挺好。」
許霜降牽著汪睿站在一旁,汪睿人小卻機靈,抬起小臉壓低聲音告訴許霜降︰「嬸嬸,我祖婆婆住在里面。」
許霜降模了模他的頭,瞧向陳池,他跪在那里,一直望著墓碑上的字。
「池伢子,給你外婆唱個喏就起來吧,到陰涼處避一避,讓你外婆吃一會再來添酒。」汪忠德說道。
陳池無言地起身,卻不肯走︰「舅舅,你們到樹蔭下去,我就守在這里,免得小蟲子爬進碗里。」
許霜降听著陳池那正常敘事一般的語調,不知道為什麼,鼻頭有點發酸。
汪忠德瞅瞅陳池,不再相勸。許霜降移到樹下,汪睿小孩子天性,規規矩矩地站了一會兒,就要四處亂鑽,還想拉著許霜降一起玩。
「噓,睿伢子,不準鬧出很大的聲音,嬸嬸就站在這里,你也不要跑遠。知道麼?」
「知道,祖婆婆在吃飯,我們不能吵的。」
許霜降一愣︰「你知道?」
「上次爺爺帶我過來,就說過我了。」汪睿眼楮一轉,「嬸嬸,你看得見祖婆婆嗎?我看不見。」
許霜降搖搖頭︰「我也看不見。」
「那表叔呢?」汪睿回頭望向陳池。
陳池靜靜地站在墳前,陽光潑喇喇地直射向他,酷熱難當,晌後的空氣烘烤得草木都蔫了,襯得他那里越發清寂。
許霜降收回視線,輕嘆道︰「你表叔也看不見。」
「哦,大家都看不見。」汪睿放心地點點頭,一會兒就丟開了這個問題,輕聲說道,「嬸嬸,我去幫爺爺拔草。」
「去吧。」許霜降拍拍他的背。
汪睿掂手踮腳走了,過了七八步,回頭瞧瞧許霜降,不好意思地一笑,撒丫子跑開去。許霜降盯著他的小身板,見他在樹叢間東溜西串,撿了一根小枝條,歡快地抽打著地面的野草。再遠些,陳池的舅舅在各棵樹下仰頭細細觀察,走動間順手把長得略高的一株紅廖連根拔了,丟在一旁暴曬。
許霜降調轉目光,專注地望向陽光下的陳池。
香燃去小一半,陳池彎腰斟酒,許霜降瞧著他認認真真地將酒杯邊的一片枯草葉子用手指輕掃開,不禁眯起眼看向明媚的天空。
她在想,人一生中,會有多少次哀痛,避也避不過。
汪睿四處張望,尋到了爺爺處︰「爺爺,我想尿尿。」
汪忠德正撿了一顆落地的青柑橘,心疼地查看著斷蒂,聞言一皺眉︰「到樹下去,找棵遠點的。」
汪睿哎一聲,扔了小樹枝鑽前頭去。汪忠德瞥了一眼小孫兒,繞著樹繼續檢視。
生與死,在陽光下共守一處,終歸平淡恬然。
許霜降回神過來,再次凝眸望向陳池,不知為什麼,他肅穆的側影讓她胸臆間滿是酸酸柔柔,她和陳池一定會快快樂樂過一輩子。
香燃剩三分之一,陳池拿起酒瓶,卻停了手,他朝許霜降站著的地方瞧過來。
許霜降遲鈍半拍後,會意地走向陳池。
「霜霜,給外婆斟杯酒吧。」陳池仰頭道。
許霜降頷首,接過酒瓶。小酒杯里白酒已有七分滿,她小心翼翼地將酒添到了杯沿。放下酒瓶,她轉頭看向陳池,他跪在地上,兩人四目相對,陳池的眼眸沉靜哀切,唇角微蠕,欲言又止。
許霜降不出聲地起身,繞過酒菜果品,到他身邊並排跪下。干泥地上有些髒污,她垂眸落了一眼,旋即恭恭敬敬地望向墓碑。
陳池牽住她一只手,和她五指相扣,低聲道︰「外婆,這是霜霜。」
香繼續一點一點地燃著,湊近了,才能聞到那一絲特有的香味。許霜降嘴笨,不會說,只在心里默念,衷心謝謝外婆將陳池帶大。
兩人默默地跪了幾瞬,陳池拉了許霜降起來,軟聲叮囑道︰「霜霜,到樹蔭下去。」
過不多時,汪忠德回來,哄著汪睿去給祖婆婆磕頭。汪睿倒也听話,有模有樣磕過頭後,幾跳幾跳就蹦回許霜降身邊,眼楮閃閃發亮,從小褲兜里偷偷模模掏了一樣東西出來︰「嬸嬸,我找到這個,你喜歡嗎?」。
許霜降定楮一看,原來是蟬蛻。
「你自己玩吧,嬸嬸大了,不玩這個了。」
「那你小時候玩過嗎?」。
許霜降語塞,只好解釋道︰「我們女孩子不玩這個。」
「為什麼?」汪睿不解地問道。
許霜降有種感覺,十萬個為什麼的課程即將開啟,她無奈地說道︰「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就不玩。」
汪睿「哦」了一聲,小臉上滿是失落,嬸嬸對他撿的玩意兒不感興趣呢。
許霜降頗後悔她簡單粗暴地打擊了小小少年的心,于是細聲細語道︰「這個是知了褪下的殼,一般在樹上或者草叢里才能撿到,我們女孩子都比較文靜,不喜歡到處找,所以也不怎麼玩。」
「是嗎?」。汪睿似乎很疑惑,「村東頭的依依還拿套桿去樹上找呢。」
許霜降噎了噎,只好再次簡單粗暴︰「噓,你爺爺和表叔在忙呢,我們不要說話。」
墳前,汪忠德和陳池舅甥倆收了祭品,正在化紙錢。鐵盆里燃著火焰,一些紙灰在火焰中飛舞,上方的空氣太過灼熱,隱隱現出一團扭曲透明的鏡光。
烈日下,汪忠德的汗水順著他古銅色的臉流下。許霜降看不清陳池,他恰好被汪忠德擋住了身形。
等火焰熄滅,鏡光退散,空氣恢復了原樣,許霜降領著汪睿上前,才瞧見陳池發根盡濕,額上一排米粒般的汗珠。
「走吧。」汪忠德道。
「舅舅,我想再陪一下外婆。」陳池瞧向許霜降,「霜霜,你跟舅舅先回去。」
許霜降搖搖頭,汪睿也不想走,最後汪忠德只得先回去︰「給,你們渴了吃隻果。」
許霜降推拒不了,和汪睿一人拿了一個剛剛做過祭品的隻果,還把陳池的那個也拿在手里。
她善解人意,舅舅走後,她拉著汪睿也離開︰「陳池,我和睿伢子到那邊去。」
「找陰涼的地方,不要曬到太陽。」陳池交代道,「隻果吃掉,補充水份。」
他怕許霜降介意,特地溫聲解釋道︰「先人用過的祭品,吃下去會福壽綿長。」
許霜降乖乖地點頭答應,拖著汪睿走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