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雍入清風殿的時候,趙珩看起來心情大好,桌案上鋪開的是一張張旭的狂草真跡,見鄭雍入殿便擺手叫他近前︰「鄭卿好書法,與朕一起賞一賞這張字。」
他自然沒有上前去,面上帶著些許焦灼,思忖了片刻跪身下去。
趙珩一見他這個樣子,立時什麼好心情都沒有了,黑著一張臉盯著他看了會兒,冷著聲問他︰「這是做什麼?如今連朕賞個字帖,你們都要來打擾了嗎?」。
鄭雍一顆心不住的沉下去,對于天子意圖截殺英王的認知,更加重了幾分。雙手微合,對上一拱,俯身下去行了叩拜大禮︰「臣請陛下容稟。英王近侍魏鳴今早入鄴城,因往閣部回話無果便尋到了臣府上,」他先交代了一番,便抬起頭來對上趙珩的目光,分明看見天子眸中閃過一絲不悅與閃躲,眼一眯,「太子與英王在定縣遇襲,三百親衛折損有百余人,英王殿下因事出緊急,方派遣魏鳴回京。」
趙珩盯著他看了半天,卻不想他突然抬起頭來對上自己的目光,一時竟還有些閃躲,他料想以鄭雍之智,大約是能猜得出這件事始末,便有些無言以對。
他是天子,可竟派人暗中截殺親叔叔,這一行人中還有他的親生兒子——他一手捧上位的東宮太子。當下輕咳一聲,端的一副震怒模樣︰「豈有此理!英王領皇命赴江北,居然有人敢在途中下黑手嗎!鄭卿,告知兵部,令他們派人」
派人如何的話還沒說完,鄭雍已經又磕了個頭打斷他︰「英王請旨,請陛下指派固寧侯往江北,」他知趙珩此時該是如何的羞惱,只不過是不能撕破臉而已,方繼續說下去,「臣附議殿下所請。朝中論用兵,論武功,無人可比固寧侯,況且她在江北多年,熟悉江北的情形,臣以為,此行固寧侯乃不二人選。」
他話音一落,趙珩就已經想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怪不得臨行前太子會突然請旨請求榮姜同行,一雙眼楮幾乎是嗜血般的猩紅。他猶記得當日皇後勸諫,要他忍一時,需得顧及榮家身後的名望,可是榮家都做了什麼?從榮姜回京起,到今日鄭雍代轉英王所請,竟無一不是他們這些該忠國忠君的臣下,聯起手來在算計他。這算什麼?真當他不敢下殺手嗎!
「鄭閣老以為,固寧侯該回江北?」趙珩的聲音冷透了,連一旁俯視著的衛津都大氣不敢出。
「臣以為,太子殿下的安危,才最要緊。」鄭雍避而不提榮姜是否該回江北,反倒拋出趙琰的安全來。
榮姜是斷不能再回江北的,雖然他知道榮家人絕不會有不臣之心,可站在君主的角度去考慮,榮姜軍功太重了些,又才退西戎不足半年,此時把她扣在鄴城才是最妥當的,過個三五年若邊境再起戰火,再放她回去指揮三軍便無不妥,這是帝王權術。可是太子的安危更是關系到國之根本的,兩相對比之下,趙珩縱再不願放榮姜回去,也不得不放她回去。
鄭雍不由在心里暗嘆,趙珩一向城府極深,先帝賢德,絕沒有這樣深的心機,而趙珩他卻是御人有術,治國無德。今次若不是太過于急迫的想要除掉英王,又不願太子留在京城跟榮家來往密切,應該是不會放太子和英王同行的。
趙珩到底是沒有一口答應鄭雍所請,隨口敷衍了他,只說要再細細考量一番,就打發了他出宮。
而這個結果,本就在鄭雍意料之中。以趙珩為人來看,太子的安危,和他心中所忌,大概還是不足以相提並論的。
他匆匆離宮卻並未回鄭府,反而吩咐轎夫改道錢府。彼時錢直正陪著夫人下棋養性,听總管回稟鄭雍來了時,笑著叫收了棋局晚些時候再戰,便往中堂去見他。
錢直如今賦閑家中,鎮日無事,可鄭雍作為首輔大臣,每日事務繁忙,並不多得閑走動錢家。故而錢直一見了他,笑著去拽他,又啐了幾句︰「我如今想與你拼一句棋都很難有時間,鄭大人事多壓身,今日怎麼有空登我的門。」
哪知鄭雍卻不與他玩笑,端的嚴肅,打發奴才們退出去,才同錢直說︰「你當日所說,一一應驗。我才從宮中出來,是代英王請旨去的。」
錢直的笑便立刻僵在了臉上,眉心微皺,來回踱步做深思狀,鄭雍也不打擾他,片刻工夫便听他開口︰「這麼說來,四娘這趟是去定江北了。」卻又轉了話鋒問他,「你出宮就來我這里,想是陛下未準你所請吧。」
鄭雍點頭,兀自往太師椅坐了,身子往後靠在椅背上,也不看錢直,只是長嘆︰「在朝中越久就越是失望,我連太子的安危都抬了出來,陛下卻不為所動。大約真的是怕他將來治不住四娘,還有英王——」
他後話不必說下去,錢直自然都明白,嗯了一聲也不接話,屋內一時靜默,還是錢直先開口︰「這件事你們都不能再去請奏了,這樣,」他略一頓去看鄭雍,「你悄悄的讓人去榮府,把這件事告訴榮老頭,他自然會派人說給媛姐兒听。」
「媛姐兒知道了,勢必要進宮回稟于中宮,屆時中宮愛子,自然會請陛下準英王所奏,讓四娘帶人往江北去。」鄭雍臉上綻出笑來,伸手指著錢直,笑罵了句,「老狐狸。」
其後便依他所言,派了心月復悄往榮府將事情告知榮榆,不欲外人知曉,鬧到趙珩那里。
當日晚膳時,榮媛就遞了牌子入宮請安,卻神色倜然的跪在坤寧殿中,待曹皇後愛憐的問起受了什麼委屈,她才邊哭邊說的將趙琰在定縣遇襲的事情一一告知,又抽聲兒嗡噥︰「兒知這是朝中事,不該多言,只是心中實在難安,若殿下有什麼若殿下他」
「不會!」曹皇後一向溫和,連說話都極少拔高聲調,當下卻高聲打斷榮媛的話。意識到有些失儀,才叫人扶她起身,仔細的安慰了一回,吩咐人送了她出宮。其後便整妝容,踏出殿門往清風殿去。
曹皇後入清風殿一向都不必通傳,故而趙珩看見她時一怔,便明白了她是為何而來,臉色也有些難看,就問了句︰「皇後是哪里听得的消息?」
她知榮媛入宮必與榮府有關,只是這個當口上救人才是最要緊,她若扯出榮媛來,只怕趙珩又要不依不饒,正好借機打壓榮家,她從不反對趙珩做這些,可此刻卻不得不以趙琰的安全為最重,一矮身便回話︰「鄭閣老今日入宮時神色肅然,我只消派人問一問他,就知道了。陛下,」她有些哽咽,跪在趙珩面前,「我這一輩子,只有太子一個兒子,陛下難道要我——老無所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