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讓歸一的身體得到重塑，並不是擁有了培育原液就能夠一勞永逸高枕無憂了。
培育原液只是個傳說，方臨只是利用培育原液制造出了能夠適應自由生長程序的身體，卻從來沒有人用培育原液修復過出現敗壞的智能軀殼。
它們的身體壞了，再造一具就是了。
但是歸一的身體，是無法通過再造得到的，他強悍的大腦，根本沒有哪一具人造軀體能夠容納。
如果隨隨便便就能夠得到，虛荒和方玥也根本不用苦等幾百年。
凌飛撲在修復艙的隔離蓋上，終究還是晚了一步。這種獨特的修復艙，除了安都和歸一，誰都打不開。
他狠狠踹了一腳修復艙，在響個不停的「滴滴」警告聲中，朝躺在里面的兩個人飛眼刀。
他瞪了一會兒，終于還是忍不住靠上前去。
＝.＝＝雖然安都總是不靠譜，但是他從來沒騙過人。他既然敢直接開始修復，肯定是因為有把握的，至少與他相識到現在，安都從來沒有做過不靠譜的事情。
雖然達到目的所付出的代價，往往讓人恨不得先弄死他。
透明的修復艙中，加入培育原液的修復液泛著透亮的光澤，墨綠色的波紋在修復艙里溫和的翻涌，兩個人並肩躺著，懸浮在其中。
其實凌飛大概要猜錯了，安都這一次並沒有什麼把握，歸一從菲林小鎮失蹤到現在把人找回來，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他錯過了最佳的修復時機。
他想過很多種可能，卻唯獨沒有想到，歸一的大腦會比他的身體更快崩潰。
他的芯片沒有反饋半點關于歸一現狀的信息，這種情況就像之前在菲林小鎮那次那樣——歸一把他完全屏蔽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這種事情發生一次就夠了，怎麼可能會讓它再自己的眼皮底下再發生第二次。
安都進入培育原液，他現在，想要憑借同源芯片，進入歸一的世界。
他以為那會是個非常艱難的持.久戰，事實上恰恰相反——那是一個無法言述的過程，仿佛完全被吞噬，從身體到靈魂。
大概是因為系統的完全崩潰，一接駁歸一的程序安都就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拉扯了進入。
滾滾洪流以雷霆之勢席卷著他，在一片大抵能看出原貌的精致國度里橫沖直撞，猶如萬馬奔騰，所過之處一片廢墟。
無數的碎片漂浮在淺藍色構架起來的空間里，閃著光點的碎片不斷融合卻又瞬間被打斷，各色的洪流漸漸把碎片染成各種顏色，晶藍的世界慢慢被吞噬。
無法自控的安都被各種力量拉扯，普一進入他的意識就被分割得七零八落，無數的聲音影像強行灌入他的大腦，各種人格交替出現。
百鬼噬身，人間煉獄。
修復艙外的凌飛，發現安都的臉迅速漲紅，青筋一條一條鼓動著，從額角頸側冒出來，他的眼珠在眼皮下轉得飛快。
凌飛立在外面看著，他眉頭緊皺，卻又無計可施。
安都覺得自己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各色的聲音情感，他能感覺到自己被分割成了無數塊，漸漸地變成許多個自己都不認識的自己。
難怪歸一會把自己封閉起來。
他的九九寧願把自己的意識埋葬在這個已經支離破碎的世界，也不願意讓他看到一個失去自我的自己。
這樣的念頭一起，安都忽然清醒，他混沌一片的視線驀然變得廣闊起來，在飛速掠過的景物中，他掃了一眼這個屬于歸一的世界。
斷壁殘垣，污濁不堪——這里就是他的九九靈魂寄養的地方。雖然他從未到訪，但是從那些偶然閃過的細密框架可以看得出來，之前的這里，是多麼恢宏霸氣。
他的九九，怎麼可以沉睡在這種地方。
修復艙外的凌飛正煩躁地走來走去，大雨已經停了，黑沉沉的天空也不再看到隕石降落，片刻，大片大片的雪花開始飄揚，朱雀外的智能機械們瞬間被覆上一層銀白。
實驗室里的溫度並沒有什麼變化，就在凌飛捏著自己的發梢想著不知道一刀把這架修復艙劈開，會不會對里面躺著的兩只有什麼影響的時候，安都的身體猛然抽搐了一下。
他立刻湊上前，安都又不動了，半晌，他的胸口竟然停止了起伏。
與此同時，他猛地睜開了雙眼。
黑色的瞳孔被瘋狂涌動的紅光覆蓋，大盛的光芒透過修復艙照亮了整個實驗室，凌飛忍不住抬手擋了一下眼楮。
他忍不住想，安都這是要瘋。
沉眠的歸一並不是完全沒有意識的，安都接駁他的系統的時候他掙扎著想要阻止，但是聚集起來的那點意識不過片刻就被沖散到不知道哪個角落去了。
被完全侵佔的自我世界，沒有能力維護和重建，歸一的自主意識在系統崩潰的剎那分解成無數的電子，飄散在這片廢墟的各個角落。
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手段，卻也意味著他很有可能就這樣被污染，再也無法凝聚成為一個整體。
那些升級失敗的同類，大概也是這樣的吧，沒有辦法達到預定的人格標準，要麼自毀，要麼被吞噬。
意識完全被分散前，歸一忍不住回想了一下自己作為人類的這段時光，從覺醒意識開始他就在為著自由而精心算計。
安都是他計劃的一部分，一個人類的嬰兒，擁有強大的背景，日後必然可以成為他逃離的重要籌碼和助力。
圈養和被圈養，獵人和被狩獵，往往都是相互的。
但是就在剛剛，陷入沉眠的那一刻，他唯一的念頭，竟是希望自己能夠保持原來的樣子醒過來，不要變得太丑陋變得沒有意識變得像之前那樣毫無感情。
他害怕看到安都失望的表情，害怕自己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會看到安都死在他手里。
他任由自己的意識飄散，放任源源不斷涌入的洪流肆虐——只要他永久沉眠，它們就無法掌控自己。
只要他不醒過來，就沒有人能夠傷到安都。
隨波逐流的歸一毫無方向的游蕩，就在他自我放逐的時候，冷冰冰的世界卻忽然注入了一汪溫泉，漸漸地，仿佛熾熱的岩漿頃刻爆發，瞬間淹沒了他的意識之海。
肆意破壞的奔流被岩漿吞噬，滿目瘡痍的世界構架頃刻間淹沒在火海中，被污染的碎片無力飄蕩，紛紛墜落。
熊熊大火，烈烈岩漿，一個淺藍色的水泡就在這樣的環境中搖搖曳曳地升騰了起來，顫巍巍地懸浮在上空。
片刻，大大小小的水泡就擠滿了這片空間。原本暗淡無光的碎片在水泡的擠擠挨挨中，忽然亮起了星星點點的光芒。
一塊海藍色的芯片泛著藍光躺在一個大大的水泡里，在岩漿中慢慢升起，冷冷的光芒卻猶如最亮眼的星辰，把整個世界都照得透亮起來。
安都的身形就這樣毫無預兆地顯現出來，完好的，沒有失去身體的任何一部分
他懸浮在無數亮晶晶的碎片中，朝它們伸出手。他的嘴巴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
那些碎片卻瞬間聚攏，螢火點點，串聯成線——黑色的頭發，溫潤的嘴唇，是少年修長柔韌的身體。
他忽的睜開眼楮，張開雙手朝安都撲過去，緊緊靠在他的肩窩。明明沒有任何實感，他仍是緊緊摟著，在他脖頸處蹭了又蹭。
被他抱住的人伸出雙手回抱了他，帶著暖意的手指輕輕撫過他的頭發，而後落在他的肩胛上。
歸一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麼會這麼眷戀這個人類，但是他知道，從今以後，為了這份溫暖，自己可以做任何事情。
只為了能再听到他剛剛對自己說的那句話。
安都剛剛說——
九九，過來，我們回家。
緊緊閉著眼楮的歸一不知道，他的芯片就在這個瞬間，開始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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