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夫人胸口發悶,一口氣滯于其間,呼吸困難,剛一揮手,沈文瑤親自遞上溫熱淨水,服侍飲下。
「祖母,您是何身份?」在香枝用胳膊肘輕推下,沈文瑤率先清醒過來。「用得著跟這賤人置氣?祖母,瑤兒說句難听的大實話,她一不知打哪兒蹦出來的野孩子,配您老同她置氣?」
「呵呵,拖下去亂棍打死便是。」接過茶盞,轉手給了香枝,沈文瑤換上一張隱藏陰險的笑臉。
「二姐,你說誰可以隨意亂棍打死?」不再跪,沈文微起了身。
「祖母未叫你起,你竟然擅自起身,反了嗎你?!你們都愣著做甚,還不趕緊綁起來?!」她朝香枝使眼色。
「誰敢?」掃一眼周圍,她呵斥一聲。「我,沈文微,生是沈家的人,死做沈家的鬼,無論在與不在,我都是沈家四小姐,誰敢隨隨便便將我處置?」
「沈文瑤,我喚你一聲二姐,你不應,何意?」不給她機會打斷,沈文微接著順道。「明擺著,你不承認我這個妹妹對吧?可我記得,我是父親帶回來的孩子對吧?‘沈文微’三個字入了族譜對吧?可我不知,父親何時公開承認我並非沈家之人?而你,口口聲聲一左一個右一個賤人,就代表了整個沈家,難道,你藐視我沈家祠堂立下的規矩?!質疑父親大人的權威?!」
「你!我!」沈文瑤氣急敗壞。
「既然如此,老夫人默許你一個十三歲未出閣便壞了名聲的女子代表沈家,我還有何可說有何可跪拜?」一直以來,她淡定又從容,突然,沈文微走近沉默不語的沈文蕊身邊,拉起了她的手。
「沈文蕊,你如何看?」詭異的親密,使得一邊的伶兒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布偶,真為我做,你信嗎?」。
「啊——」掙扎著抽出手來,沈文蕊發瘋似抱住自己的頭,猛然蹲下。
她搖著頭,用力搖頭。
她想起那日皇宮內嬌羞表白,李涵冷漠回絕,他居然坦白他早已心有所屬,心儀女子便是沈文瑤。
怎麼可能?
沈文蕊未想通一切,閣樓里傳來沈文瑤的刺耳尖叫,不待反應過來,李涵已經著消失在假山里。
閣樓房間,混亂至極,盡管如此,她一眼見到那染了血的褻褲,沈文瑤不分青紅皂白撕扯起來,攻擊李涵,見李涵完全不還手,沈文蕊心疼不已,昏昏噩噩的日子至此開始。
「一個失了貞的女子,如何配得上我的李哥哥?!」沈文蕊跳起沖向沈文瑤,掐住她的脖頸,雙手狠狠握緊!
場面混亂。
「三小姐瘋了!」
「三小姐住手,你快住手!」
「快來人吶,二小姐就快被掐死啦!」
沈文瑤听見沈文蕊的說辭,又急又惱,恨不得堵住她的嘴,可看清她那魔征似發狂,一股子狠勁兒讓得她動彈不得,一雙細手掐住她的喉嚨,仿佛擁有成年男子之力,迫使她不停抬高腦袋才能呼吸,沈文蕊眸子發紅,如同故事話本里的食人狂魔!
「三妹,我是你姐!」張了嘴,說了好久,沈文瑤才吐出這幾句話,而丫鬟婆子們被她嚇到手腳無力,拉扯不動,又怕傷害到兩位小姐,不知如何是好。
「四丫頭,究竟怎麼一回事?!」沈老夫人顧不得其他,欲一把拉住沈文微的肩頭,卻讓她錯過。「你不趕緊搭把手?!」
「敲暈!把三小姐打暈!」香枝見沈文瑤已經開始翻白眼,準備自己動手。
「她失了心智,強力打暈她,便活不了。」沈文微隨口一說,可冷靜的她顯得高深莫測,讓人不得不信。
香枝張開嘴要咬沈文蕊的手腕,便咬不下口了!
「那如何是好?太醫,趕緊叫太醫上這兒來!」沈文馨的突發狀況還沒解決,這府里又添上沈文蕊發狂的亂子,沈文瑤亦危在旦夕。「去,把文麒給拉來!」
「誰來也沒用。」兩聲,她搖頭,卻上前附在沈文蕊耳邊說了兩句,她瞬間停止不動。
屋子里人,傻了眼,沈老夫人急忙退後好幾步,緊貼一支花瓶邊兒上。
沈文微,果真能夠攝人魂魄控人心智!
「沈文蕊,你且細細道來。」一拍她的肩頭,沈文蕊秒變先前的瘋狂模式,闡述起從小到大的委屈。
「我們同為姐妹,你不過比我早一刻出世,而我為何就要處處低你一頭?!……祖母也是,母親也是,甚至父親也如此!他們不知,你盜了我的詩詞,我的畫作,我的刺繡……憑什麼贊美之詞都統統賦予你的身上?!我活得小心翼翼,就連愛慕我的李公子,為何……為何大姐也要橫插插一手,她為何要給你出主意?!」
「失貞的人明明是你!不是我!」
「不要以為你說的代嫁一事,我沒听見,若讓李家的人知道,我今後如何做人?!」
「所以,我要懲罰你們!」
話已至此,理已明。
實際上,沈文微並無巫蠱之術,而沈文蕊發狂,只是因為她將沈文瑤欲讓她代嫁的事提了提,畢竟那****兩人推打起來,最後沈文蕊讓沈文瑤撞到石柱,她昏迷過去,而那染了血的褻褲根本沒有人確定到底是誰的,利用這個不確定因素,沈文瑤打算讓沈文蕊替她出嫁。
因此,她主動提出布偶一事,故意去尋了忠心護住卻粗神經線條的想容,再一大清早悄悄去祠堂,把將及笄之禮會用到的茶盞都一一抹了江湖騙子手里買來的月復痛之藥。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作為東風的沈文蕊,見到一家人如何不分青紅皂白對待沈文微,她聯想到了她的結局,必定同沈文微說的那樣——替嫁!
一切,皆為她的自導自演。
目的為從封敏惠嘴里套出當年的事,可惜,她失敗了。
「嚓!」驟然襲進一股烈風,隨著來人一聲低呵,沈文蕊失去意志,倒下。
「張……張道長!」雙腿軟綿,沈老夫人癱倒前,等到希望。
回了頭,沈文微緩緩勾起嘴角。
…………
…………
攏發于頭頂結成髻,佩戴蓮花冠,身著傳統樣式青藍道袍,衣襟處泛著熒熒波濤暗紋,他站在一側,便仿佛自帶清風,一手置于身後,一手伸出,幾個復雜彈指一出,罡風徒起,沈文蕊倒下,他神情嚴肅,一本正經。
神聖,不可侵犯。
可沈文微見到傳說中的張道長,不免忍俊不禁。
發絲摻雜著幾縷銀白,自鬢角散落,她的視線停留在他微胖的臉頰兩側,倒似兩只白面饅頭,而那幾乎尋不見脖子的脖頸之下,她只見一團子凸起的肚腩,藏了大半個南瓜,欲撐破他那一身道袍。
違和感,強烈。
「看來永西道觀伙食開得不錯。」沒忍住,一句調侃月兌嘴而出。
「哼!」雙眼里跳出彤彤煉丹之火,張道長凝視眼前的沈文微良久,不靠近,一把拂過大大衣袖,兩手縛于身手,轉動眼珠,看了看沈老夫人。
「本道夜觀天象,得知將有異數,急急下山,遠遠望去,只見一團妖氣盤旋于府上,走近一看,竟是你沈府!不妙不妙啊!」
「這……這可如何是好?張道長,張真人,您可定得幫幫忙。」大驚,一個重心不穩,沈老夫人崴了腳,顧不得疼痛,她拉住錢媽媽努力走到張道長面前。
說起來,永西道觀在前蕭國之時便大有名氣,可道長脾氣古怪,就連皇親國戚都懶得搭理,而沈府與永西道觀結緣,還源自于封家在道觀一次內部紛爭後幫了個小忙,此後,沈老夫人經封敏惠結識了他。
「當年,本道何判?」
「若……」沈老夫人想了想,看她,眼里滿是驚恐。「若活過十三,必禍國殃民。」
「記得便好。」張道長點頭,如猛虎撲食,躍起,圍著沈文微轉了一圈,快速一轉,突然放慢了腳步,猶如舞台上戲子走著台布,小碎步,一步又一步,嘴里碎念吐詞。
無法想象,她頓時如遭電擊。
一根帶著電流的無形繩索將她捆住,一圈圈縮緊,沈文微果真動不了,任憑他折騰,心道,行走江湖,真得有兩把刷子,但她都經歷過陰曹地府,哪兒不能接受人家道士有點法術的事實呢?
且罷,走一步看一步。
「這……」沈老夫人猶豫不決,張道長的意思顯然是讓她趕緊除掉沈文微,絕對不能讓她活過十三歲,可仔細一算,這都五月了,離臘月還遠嗎?且,沈府如何親自動手,除掉她?今日發生之事,鬧得再大,她頂多將沈文微送往景泰山削發作了姑子,從此以後,長伴青燈。
「老夫人,近日府內可有一連串異事發生?」提醒著她,張道長拍手,于主位坐下。
「有!那日……」見張道長在,她才壯了膽子道來。「從四丫頭詐尸那日開始,沈府便雞犬不寧,先是大丫頭落水,後是二丫頭三丫頭出事,門庭不寧!」
「老夫人,听本道一句勸,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這次,沈老夫人不再猶豫,下了決心,吩咐人抬走沈文蕊和早暈過去的沈文瑤,散退下人,只剩錢媽媽。
「如此,勞煩道長支個招。」沈文微被定在原地不能動彈,沈老夫人一向高傲之人,在他面前也得俯身低頭,謙虛問道。「她為狐媚子轉世,該如何處置?」
「這個嘛。」喝口茶水,張道長賣起關子。
「道長放心,沈府怎敢虧待了你。」使了個眼色,錢媽媽拿出一只木匣子置于桌面。
「待本道開了法眼一看。」點頭表示滿意,張道長伸出右手,食指與中指並攏,嘴里念著听不清的詞,對準沈文微的方位從左往右比劃。
其實,張道長的確有些修為,但他可不願意白白浪費在這種事情之上。五年前,受封敏惠之托,他輕松演了一出戲賺得大大一筆,今日,再來一趟沈府,賺得更多,至于開法眼一事,他才不會去做,走個過場即可。
因此,他倒錯過一次機會,預知那關于他未來中最大不確定因素,便來自于眼前的沈文微。
「放心,我這法術已經定住她,明兒一大早將她綁了送到道觀,本道,自會收了她!」
「好好好,老身感激不盡。」
…………
沈府,柴房。
由于定身術時間有限,沈老夫人特地吩咐人將沈文微綁起扔了柴房,還讓人守在門口。
「給我來了個五花大綁。」掙扎了一陣,沈文微無奈嘆氣,靠在牆上閉目眼神。
不知過了多久,她睜開了眼,只見柴房里昏暗一片,原來已經過了傍晚夕陽西下時分。
透過窗縫,月光灑了進來,停在她的腳邊。
小腳丫子動了動,冰涼。
鞋,早不知去向。
盯著那窗縫,沈文微深呼吸,笑了笑,她想象著,傅晴帶著趙翔過著辛苦但幸福的生活,她希望她今後能夠遇見一個心疼她的男人,她希望他今後能夠健康快樂成長,沈文微記得趙翔說他想成為‘他爹’那樣的人,若真如此,必定得經歷一番磨練,不管怎樣,她總是願對她好的人都過得好。
而沈府,回顧往昔,品味每一個仍存在記憶中的細節,並無可戀。
緊接著,房里響起細微的切割聲。
雙臂縛于身後,可不會阻礙她的右手掏出緊貼左手手肘內側的一把刀片,一邊切開繩子,一邊豎起耳朵警惕外面的情況。府里下人听到她為‘狐媚子轉世’的風言風語,待天一黑,推門看了眼睡著的沈文微,拔腿就溜走了,反正明早來守著不也一樣?
起來活動手腳,沈文微趴在窗邊往外瞄了好幾眼,回身坐下,靜靜等到月至天幕正中央。
子時將到,她翻出了柴房。
因柴房就在廚房隔壁,作為時常吃不飽的代表人物,不夸張說,沈文微閉著眼都能從她的土房模到廚房來,過去被關柴房的次數也有一雙手手指頭那麼多,她不陌生。
路過花園,路過院子,回了她的院子。
空蕩蕩,黑漆漆,唯她一人。
听說,在她被關進柴房後,春麗同樣被視為不詳之人,立馬就被賣出了沈府。
進了屋,她在僅有一木櫃底部模出裝有銀票和碎銀的荷包,那是她的所有家當,推開一點窗,趁著光亮,她掀了棉被和褥子扔在地上,盡量不發出噪音地弄亂屋子,午時本翻亂一次,她此時也不用太費力,再到後面土房的缸子里抱出重重一罐子油,繞著院子里兩間房澆下,第二次,她將油倒在屋內,就連所有衣物和布料都一一抹上。
轉身, 嚓一聲,她合上院門,手里的大鎖緊緊將其扣住。
毫不猶豫,她掏出從穆王府順走的火折子,放了火。
不回頭,她往土房而去。
曾經生活好幾年的地方,她倒是不禁回憶起來。
難以想象,不到六歲,沈文微在土房相連的破爛‘廚房’里搭著木凳生火做飯,剛開始不是夾生,就是焦糊,一天只吃晌午一頓飯,分給她的大米越來越少,她常常餓暈,好在,在崔媽媽偷偷幫助下,她學會了如何種菜,紅薯、蘿卜、青菜和飯一起煮食,放一點鹽,每個月她可以吃到兩次肉,有次,沈文瑤故意將燒雞扔進到她的腳下,欺負她一陣離開,沈文微就開心地撿起來用水淘洗直接吃了。
說實話,那燒雞便為她記憶中最美味的食物。
除了吃,活下來,沈文微只能爬上那棵靠著牆邊的樹,渴望著外面的一切。
其實,她看不見什麼,只能盯著或藍或白或黑的天空發呆。
年幼,她最好奇的東西,叫作‘糖葫蘆’,她曾在樹上睡著了,迷迷糊糊中,听見牆外不遠處有小女孩跟她娘撒嬌,她永遠記得對話內容。
「娘,雲兒還想要一串糖葫蘆,太好吃咯!」
「雲兒,你今日已吃過一串。」
「娘,你給雲兒買了,雲兒明日再吃。」
「明日吃,明日買。」
「娘,不要嘛,明日的糖葫蘆可沒有今日得糖葫蘆好吃,娘,你相信雲兒,好吃得可吞下雲兒的舌頭,娘,你給雲兒再買一串甜甜的糖葫蘆,雲兒給你一顆?」
想到那對話,沈文微笑出了聲,嘴里卻覺得苦澀。
晚風徐來,煙霧繚繞,火光驟起。
「別了,沈文微。」(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