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不就是在他七歲時,活活被餓死的親妹妹。
眼前的姑娘,和記憶里的她好像,瘦,瘦得只剩下一層薄薄的皮囊裹住骨頭,一雙黑黝黝的眼楮又大又亮,越風的心一下子軟了,八年來不曾有過的情感波動,使得他僵硬立在假山之上一動不動。
大腦,一半已停止運轉,情感佔據主導,他的目光隨之而行。
不經意間,他笑了,只因見到她嘴角掛著的饅頭細渣,下一秒,越風的薄唇突然抿成了一條直線,眉頭緊鎖,他生氣了,憤怒,只因小姑娘換了個角度對著他,讓他掃見她脖子上幾處青紫痕跡,清晰可見,她才多大,十歲不到?
如果是妹妹,越風無法想象自己將會做出什麼,可一想到妹妹,他才發現……她的印象在記憶里原來那麼淺了。
一時,越風開始走神,他並不擔心小姑娘會看見他,因為一到夜間王府大多數地方都布有陣法,一般人無法闖入,即使闖入亦無法輕易離開,然而,僅僅幾秒間恍神,再抬眼,人了?
糟了,越風暗道一聲。
他怎麼忘記最重要一件事,先不論她是否為敵人,光她為女子這件事,便足以讓她永遠不能活著走出穆王府。
俯里有條不成文的規矩,不準有女人存在。
…………
「真特麼坑人,走了一晚上連個鬼影都見不到一個!」沈文微嘆口氣,隨手舉過燭台底部撓了撓腦袋,不慎把燭油滴到了手背上,疼得她咧嘴。
賭氣般,她直接把燭台扔了出去,卻沒听見落地聲響,沈文微高度警惕起來——第一個鬼影終于要出現了?!
注視前方,她目不轉楮。
本該落地的燭台,再出現,握在一男子手中。
沈文微也就一米四多一點的海拔,面對將近一米七的青少年,她只能仰起了小臉伸長了脖子。男子一身勁裝顯得極酷,偏瘦,一頭烏黑絲發豎起立于腦後,一根銀灰發帶緊緊纏住,月光下他的臉稍硬,且沒有一絲溫度,但稜角很是分明,沈文微的眸子轉了轉,尤其注意到他手中的佩劍,她感覺到了傳說中的劍氣,上書四個大字——生人勿近。
應該感覺危險,退後,可沈文微為了救崔媽媽不得已厚著臉撲了上去,死馬當活馬醫,畢竟,這是她見到唯一的同類啊!
她只祈禱一件事,對面的大俠不要把她扔出去,如同那手中的燭台。
「大俠,救命吶!」
沈文微打算抱大腿來著,對面的越風將她一把拎起。
「別介,求求你別把我扔出去,我腿都快斷了才走到這比盤絲洞還恐怖的花園里來,霧里看花,啥也看不清,好不容易踫見你這麼個大活人,都說一身黑是俠客,你一看就是大好人,好人會有好報,你就別把我扔出了,趕緊——」錯過大腿,被拎到空中的她果斷抱住他的腰肢,堅決不放手。
一觸踫到她,越風已探測出她毫無內力,準備打暈她悄悄帶出去,不管怎麼說,留她一條命算填補一點一直以來因救不了自己妹妹的愧疚,可他不知她以這種姿勢抱住了她。
听不清她嘴里 里啪啦吐出的話,更讓兩人齊齊一愣的事發生。
「啪——」
乍然一響,與越風服飾一模一樣的五名男子,仿佛從天而降,將傻愣住的兩人圍住,越風站著不動,一手拿著劍一手握著燭台,神情呆滯,而他身上樹袋熊般掛著的沈文微,驚奇回頭,瞪圓了眼楮。
「越風,你個狼心狗肺的叛徒!」見此景,當首男子強忍住笑意,指向兩人,嚴肅道。
王府里,僅一等侍衛才配每晚值夜,而上半夜與下半夜換班時,布下俯內多處陣法之人會在一處特定位置觀察,其一,擔心不熟悉陣法的侍衛迷路(因陣法時常更換),其二,防止出現意外,所以,一旦布陣人沒有接到每個位置傳回的信號,防御警報立即拉響。
「給我拿下,壓去書房!」男子斜眼瞧了越風一眼,背過身子大搖大擺走開,好不得意之狀,邊走邊說。「唉,不知王爺會如何處置這叛徒。」
…………
…………
寧海,名海非海,實則為一清澈、幽深的大湖,它位于京華城皇宮西北側,往南,湖水悠然流淌至皇宮西門,又喚西寧河,倘若再往西,則連接至穆王府後花園。
穆王府前身為前蕭國寵臣私宅,耗時十一年修建,如今承國一統三國後,收回空置多年,至前幾年,當今聖上將其賜予淑妃之子蕭玹而居,穆王並未改變其格局,它,現在是京華城最豪華的一座府邸。
夜幕星光點點,晚風拂曉岸邊柳,寧海邊兒上置一座舫樓——致遠齋。
舫樓修得極其奢華精致,兩層樓,一樓有琴、棋、書、畫室,也設有專門的歌舞室,二樓朝寧海一面是觀景台,後方則為臨時休息的幾間臥房。
「王爺。」男子緊貼門欄而立,側臉朝著地板,眼角卻有意掃過那一簾輕紗,試圖吸引斜臥酸枝木鏤雕盤松紋長榻上看書之人注意。
「十三。」那人也不抬眼,淡淡道。
「爺,我把越風帶來了。」不解釋,上前,他直接把越風的佩劍放在案面之上。
作為一名一等侍衛,佩劍便如同另一個他,若非生死,侍衛皆不會留下他的武器,更何況越風那樣的人,怎可把他的佩劍交給十三,況且還是王爺贈予的承國十大名劍之一的青泓?因此,當十三掛著一副等著看好戲的表情拿出越風的佩劍,穆王爺的手不自覺放下了書冊,斜眼望去。
…………
說實話,莫名其妙被當作了細作,沈文微的內心是糾結的,腦子混亂的,精神是崩潰的,唯獨剩下還算正常的一項就是她異常淡定的神情。
然而,她的淡定似乎比一旁的‘叛徒’越風有過之而無不及,使得十三加深了對她的判定。
至五人從天而降,沈文微再也不覺周身蒙著一層迷霧,她老老實實跟著他們往前走,順帶著欣賞完畢某俯華麗麗的後花園,但當她瞧見湖水與一艘舫樓,沈文微再無法淡定。
「暈……我到底在哪兒?」隨便一比較,沈文微便知這座府邸絕對完勝隔壁的沈俯,人家有山有水還有船,特別是那看不到盡頭的黑漆漆湖水,她深信,絕非一般人家。
沈文微終于後知後覺,怪不得先前連個鬼影都捉不見!
「喂,大俠,你不是叛徒對吧?」她邊解開散落的秀發,飛快扎了個小辮用發帶系好,一邊跟臭著一張臉的越風說道。「哎喲,你別哭喪著小臉了,我一會兒會替你解釋,會沒事兒的啊,對了,那個誰是不是故意找茬呀?」
越風不答。
周圍四人汗顏,原來如此。
約莫半刻,仿佛經歷了半個世紀般悠遠,兩人進了‘審判室’。
屋子里燈亮卻不刺眼,輕紗從兩邊讓人捋開固定在木柱的雕花瓖玉珠金勾上,榻上之人並不耀眼,沈文微的視線不禁在他身上落下。
這是她第一次見他。
周圍的背景變得模糊,光,宛如附有靈性,憑空跳躍而起,在他身側灑落、匯集、簇擁。
本該猶如深淵瀑布恣意順灑的滿頭黑絲,給他用一根銀白絲帶松松縛住,太黑太亮,反而襯得他的肌膚越發透白,橫眉輕掃,眼眸如辰,鼻梁高挺寬窄適中,他的唇極薄,色澤極淺,臉部曲線非硬非軟,以一個優美弧度往下,深深淺淺的鎖骨美人溝浮現而出,他身著一件菱格紋斜領寬袖直裾袍,銀白色,竟烘托出一種羽化而登仙之感,軟織寬腰帶裹住他的腰際,他看上去很瘦。
說不出個所以然,沈文微感覺自己仿佛見到一位混血王子,不知是否是因他有著過于濃密的睫羽。
也許目光太過直接,穆王府的主人蕭玹不悅抬眸。
時間算得精確,沈文微恰好錯過,低頭盯住她破爛的足屢,堅決不抬頭,研究如何對付眼前這明顯不好對付的男人。
回過神,她才聞見一屋子的藥香,味淡,帶著清幽香氣。
一瞬間,她給了他定義——要死不活的藥罐子!
靜態,他是美人,動態,他是將死之美人。
「咳咳。」未語,蕭玹先咳了起來,可能是屋子進了些許寒氣,他咳得愈加激烈,直到臉頰漸漸升起一絲緋紅。
蕭玹一咳,越風跪下。
十三讓其他人退下,合上門,他沏了杯溫熱茶水放在蕭玹手邊。
沈文微偷瞄一眼,看了看病怏怏的美人,看了看板著張臉如喪考妣般悲痛的越風,她跟著越風蹲在一旁,細細觀察局勢。
「自己說,如何處置。」緩過氣來,蕭玹慢語道。
「爺,她並非細作,請繞她一命。」越風眼神堅定,語氣堅定,卻未對上蕭玹的目光,因他知道這不符合俯里的規矩,主子從未允許背叛或打破規則。
蕭玹未開口,微微皺了眉。
「非細作,她為何出現在俯里?非細作,能夠破了我的陣法走到縉雲亭去?若非你們相互勾結,難不成,她能從天上掉下來?」見蕭玹沒說話,十三繞著兩人走了一圈,開始自我推斷起來。眼尖如他,又不是沒經歷過人事,十三怎會不知沈文微身上的痕跡來自于何事,可越風的性子,他太清楚,兩人背後一定有故事。
「好吧,就算她不是細作,越風,那你解釋解釋她到底是誰?呵呵,到底是誰,值得你為她求情?」十三勾了勾嘴角,暗自偷笑。
十三,擅長暗器,精通奇門陣法以及相術,通過一個人的面相他可以看出許多東西。當年,他第一眼見到越風就已經看出他幼年痛失親人,並且從小過得艱難,但此人心智堅毅,遇到改變他一生的貴人蕭玹後仍忠心耿耿,而此時,十三似乎預見他的命運發生了改變,為何,因她?十三盯著她,卻發現看不明干脆坐在地板上的小姑娘的面相,印堂發黑,死人之兆,可雙眼黑亮有神,新生之兆,細瞅整副面容,五官尚可,奇怪的是她克父克母,偏瘦福淺,一生極苦,早死之相。
奇怪,太奇怪!
面對十三一連串提問,越風說不出個一二,除了確定她毫無內力,並非細作外,他也不知她從哪兒來,如何破解十三的陣法,至于跟他的關系……
屋子里一時安靜。
「咳咳。」這次,換沈文微假意咳嗽,清了清嗓子。
越風瞄眼,十三偏頭,蕭玹喝茶。
「美人。」沈文微對著十三嫵媚一笑,然而,她自以為電力十足的媚眼,換到瘦瘦小小的一張臉上,變成了賣萌撒嬌。「人家真的不是你口里的細作喲,天上掉下來的那是林妹妹,我呢,是從地里鑽出來的。」
「地里?」十三癟嘴,顯然不相信。
「首先,你可以派人去看看,一座假山之下有條暗道。」沈文微大致形容了那座獨特的假山,她接著努力證明自己真的不是細作。「……誰會派一個弱女子作細作?我真的只是誤入……」
無干擾式陳述,她說了不小會兒,證明真有暗道的人回來了。
「其次,這位兄台只是想——」沒替越風解釋完,她被無情忽略。
「知情不報,看來越風是打算私自把這女子帶出去,爺,她怎麼處置?」十三天人交戰半天,睜眼,他突然指著沈文微問道。
「宰了,喂魚。」手中的書翻過一頁,蕭玹眯了眯眼,似有些困覺。
「哪個池子?」
「自己看著辦。」
听到這話,某人瞬間石化。
沈文微掙扎著一搖頭,石頭碎渣蹦了一地,她趕緊換下那一臉小傲嬌的表情。
以為她只要證明自己不是細作就可以退場,再求好心的越風大俠幫忙救救崔媽媽,這事兒也就算了了,過一段時間,她逮住機會逃出沈俯,從此以後,便可以浪跡天涯或者過著其他啥啥啥的生活了。可劇情為何突然跳轉,明明證明了自己不是細作奸細還要被宰了喂魚,不符合邏輯呀,沈文微大腦快速轉動,好吧,就算古代就是這樣一命不值,但她只要找到等價交換的那個點,找到他們可以留下她的理由,她還是可以不用喂魚,然後找個機會溜出去,順帶著偷偷求越風救救崔媽媽,從此以後,便可以浪跡天涯或者過著其他啥啥啥的生活了。
可是啊可是,劇情還是不是這樣發展滴!(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