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蔥蔥郁郁的青石板路上走過,扶著皎潔的玉檻,望著湛藍的空中,那一朵朵輕盈的白雲。宮苑內浮動著桃花的香氣,木槿單手撫上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兒,想到早已沒了的桃夭,心里唏噓不已。
她記得在離開陸府的時候,自己曾和桃夭一起,共度壽誕。如今物是人非,桃夭從小小的婢女,做到了榮寵六宮的賢妃娘娘。卻終是難抵死忙的厄運,究竟桃夭是怎麼溺水而亡的?
幕後的真凶是誰,木槿猜想著,必是桃夭當時,發現了聖祖皇帝的秘密。所以才慘遭厄運。在宮里,得寵一時,就要加倍小心。難保那一日,你不會被他人所害。好在子礽用心朝政,所以**也近來倍加和睦。
此時正值四月,到了木槿的生辰。菱角說,宮里如今為了聖母皇太後的生辰,早一個月就在做準備了。木槿笑著道︰「宮里發生了那麼多事兒,——也沒必要鋪張。」菱角說道︰「正是如此,田姑姑才要辦得熱鬧些,要皇太後高興才是。」
因為木槿在宮里的時間久些,而且又服侍過太宗、聖祖和當今的聖宗皇帝(太祖皇帝在位時,木槿已然出宮)在宮里頗有威望。如今又做了聖母皇太後,替子礽解決了不少朝政上的難題。
所以子礽吩咐,這次要為木槿辦壽宴。要所有的皇親貴冑都來參加,木槿也高興高興。「這也算是兒孫們的孝心,」子礽笑著說道,「皇太後只管高興就是。」于是木槿就在宮里,看著那些個宮人們忙碌著,面上一片喜悅。
壽宴就擺在宮苑里的御花園,天氣漸漸和暖。又臨著池沼水榭,南風送爽,著實是一處佳境。木槿欣慰的坐在軟榻上,環視著四周的來人。除了宮里的妃嬪主子,更多的則是聖祖皇帝、太宗皇帝時的子佷。
左首下坐著康王安皓軒(太宗皇帝四弟)、韓王安櫟楚(太宗皇帝之子)。右首下則坐著寶歷王子胥,延慶王子寅,中山王子宥(皆系聖祖皇帝之子)。石階之下,則坐著各位王爺的妃嬪愛妻。
隨著一片「壽比南山」的祝福聲,大家也都紛紛獻上禮品。盡管都是些稀世罕見的奇珍異寶,金銀首飾,木槿還是命菱角收了。嘴上笑著道︰「也都費心了,來問個安就好,何必花這麼多心思。」
安皓軒笑道︰「皇太後這幾年,為了咱們天朝,可是吃盡了苦頭。如今苦盡甘來,是該想想清福了……」木槿看著安皓軒,也如自己一樣,到了天命之年。鬢角處都露出了白發。
倘或是安澤宇還活著,或許也應該跟安皓軒一樣了。見木槿有些失神,菱角暗暗提醒著。木槿才緩過神來︰「哀家就多謝康王爺的著祝詞……」接下來是安櫟楚送的一柄玉如意,安子胥送的觀世音雕像。
另有子寅送的一串瑪瑙佛珠,子宥送的流雲紋綠玉斗。都是上好的寶器,木槿都令菱角一一記下,並登記造冊,送入府庫。一時之間,觥籌加錯,好不熱鬧。到底是年紀大了些,木槿只是引了兩口酒,就覺頭昏昏的。
菱角見狀,忙忙的扶了木槿回宮休息。臨走時,木槿還吩咐著,要大家熱鬧熱鬧再走。等到了萬壽宮,木槿坐在軟榻上,對菱角道︰「我想睡一會兒……」菱角說道︰「奴婢就想著呢,所以來的時候,床都鋪好了。」
說著,菱角正要為木槿寬衣,卻听有人通報,說是皇太子駕到。承乾手里不知攥著什麼東西,一轉眼就跑到木槿跟前。木槿看著承乾虎頭虎腦的樣子,不禁心生憐愛︰「乾兒怎麼不去玩兒呢?你父皇和你叔叔都在園子里呢。」
承乾卻道︰「今兒是皇太後做壽,孫兒想著給太後一樣禮物。又怕父皇和叔叔們笑話,就特特來給太後送來。」說著親自從手心里展開,木槿看上去,竟是一張寫有「壽」字的紙張。
「這是你寫的麼?「木槿看著那張字,不敢相信的問道。承乾得意的笑著︰「是孫兒寫的,為了練好這張字,孫兒跟著師傅學了三天呢!」木槿笑著扶著他的頭,笑道︰「承乾長大了呢!」承乾見木槿笑了,他也十分開心。
暮色微繚,輕掩廣寒宮。草荇浮動,落花漣漪一重重。孤月姣姣,柳葉自飄搖。水塘蛙鳴,菱角暗香千般同。蛺蝶睡覺,錦鯉游戲其中。潑墨素箋,寫盡相思意。前世的情,今生的念,來世的憶,化為一片沉寂。
些微有些醉意的木槿,被菱角扶著進了佛堂。卻忽然擺手道︰「今兒我喝了酒,不能夠在這兒了……」于是菱角就又將她攙進了萬壽宮,剛好安皓軒走了進來。卻又被木槿一把抓住︰「你怎麼來了?有人看見麼?」
大約木槿是把安皓軒,當做是安澤宇了。也難怪,兩人的眉目是有些相像。菱角輕聲道︰「太後,他是康王殿下……」可是木槿卻好似沒有听到似的,還對菱角道︰「你去外面守著,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進來!」
眼見著木槿這般迷糊,菱角要說什麼,卻被安皓軒阻止了。菱角只好退了出去,這里木槿撫著他的臉,表情有些悲哀,也夾雜著些許欣慰︰「澤宇,我還以為,你把我忘了呢……最近你還好吧,眼楮能看的清了麼……」
安皓軒看著可憐木槿,便將錯就錯。「如今你在宮里,要保重身子要緊……」半日,他才說了兩句話,便要起身離去。可是木槿卻緊緊摟著他的後背,軟語道︰「就一會兒,澤宇,我求你了……」
听著木槿哀婉的語氣,安皓軒的心一下子軟了下來。他轉過身子,說道︰「傻丫頭,你忘了,如今皇兄要我去龍門應戰,這次我是來辭行的,不能夠久留了……」木槿听了,緩緩地說道︰「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吧……」
這最後一次,木槿不想听到。她背對著安皓軒,說道︰「既然如此,你又來做什麼?我如今是皇上的人了……」安皓軒本以為編個謊言,可以騙過她的。如今見木槿這半認真,心里不禁憂傷不已。
他走上前,低聲道︰「等我從龍門回來,我們就一起去西山,騎馬游湖,可好……」這一句,讓木槿的思緒,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午後。彩霞滿天,孤鶩齊飛。她這才微微點頭道︰「王爺說話可要算數的,我等著你……」
「菱角,送王爺回去,」木槿吩咐道,「可要小心,萬不可讓皇上發現了。」看著木槿這麼認真,菱角的心碎了一地。到了外間,安皓軒嘆口氣,說道︰「她把我當成了三哥,以為我要去打仗……」
菱角搖頭道︰「才剛從席上喝了幾杯酒,大約是有些醉了。」「菱角,」他忽然說道,「我看她的樣子,倒不像是喝醉。你也不要對她說什麼三哥沒了的話,那樣她會更傷心的……」
是了,本來木槿就沒有了精神支柱。現在把安皓軒當替代品,也算是有了依靠。「只是王妃娘娘……」菱角說到這兒,安皓軒就會想起逝去的顧蓉兒。
那個調皮的姑娘,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在自己心里越來越深刻。倒是這個豆蔻,不言不語,少了一番情調罷了。只願自己當時固執己見,跟蓉兒鬧翻了臉,才要娶豆蔻的。
好在豆蔻這幾年貼心服侍自己,又為自己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算是幸福的了,安皓軒說道︰「她有三個孩子陪著,況且我也跟她說了,她也是同意的。畢竟都是一個府里的姐妹。」
待安皓軒走後,木槿就急匆匆的從屋子里出來,抓著菱角的手,說道︰「他回來了!菱角,他回來了……」菱角贊同的點頭道︰「太後小聲才是,當心皇上听見了。」木槿捂住嘴巴,拉著菱角,輕輕進了屋子。
本來菱角是要試探木槿一番的,可是如今看來,木槿真的是迷糊了。她對著菱角,高興的說著自己的所見,還要菱角保密。菱角無奈的搖頭,卻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要木槿面對現實。
自從四月里,宮里為木槿辦了一次壽宴。木槿的意識就有些模糊了,她經常拉著安皓軒的手,問長問短。有時還當作是安櫟楚,或者是安逸雲。有一次自己睡醒了,半夜里竟然跑去園子里。
還說是蓮香給自己托夢,結果自然是被風吹著了。連著發了三天的燒,吃了半個月的藥,才好過來。可是太醫說,木槿的意識不太清醒,大約是受了太大刺激。所以要菱角好生服侍,菱角便日夜守著,寸步不離。
這日午後,木槿正睡著,忽然坐了起來。自語道︰「夜辰像是還沒吃飯呢……」說著就要下床,慌得菱角忙跟著後面。還拉著木槿的衣袖,說道︰「太後娘娘,這外頭還有些涼,你就算出去,也得披件衣裳不是?」
彼時一陣風兒吹過,木槿一個激靈,竟是醒了大半︰「我怎麼在這兒?是不是我又犯病了?」菱角搖頭扯謊道︰「咱們才剛從儲秀宮來,太後還夸皇太子字寫得好呢……」
就這樣,菱角扶著木槿,一步一步的回了宮,卻見有宮人通報,說是四公主忽然回來了。原來四公主玫芬,就是聖祖皇帝和趙昭儀的獨女。後來因為不滿皇族聯姻,自是逃婚走了,所以這四公主的位置,被紅藥替代了去。
後來玫芬就出了宮,好在玫芬心性極高,在外面遇見了自己的真命天子。兩人過著平淡如水的日子,直到自己的夫君去世。她又無依無靠,這才攜了兒女,到宮里拜望甚為聖母皇太後的木槿。
離開宮的這些日子,玫芬在民間听了不少傳聞。都是關于木槿的,說是木槿是一個傳奇的女子,有一個小小的宮女,做到了皇太後。真真是不容易,先時玫芬就看著木槿不同,如今到應驗了。
在萬壽宮里,木槿看著身為人婦的玫芬。心生感慨︰「一晃眼,都十幾年了……你看看我,都老了……」玫芬不禁點點頭,說道︰「在外頭這幾年,看透了悲歡離合,也總覺著,人生不過這幾年罷了。」
玫芬還感慨,自己在外頭雖然過的不如意,可到底自由些。「也不知道母妃怎麼樣了,」玫芬低著頭,絞著宮絛低聲道。木槿拉著她的手,說道︰「如今她在峴雲山莊養身子呢,你可以去看看她……」
峴雲山莊是天朝的避暑山莊,宮里的皇太後或者是皇上,若是得了閑兒。就會到峴雲山莊去小住幾日。那里冬暖夏涼,特別適宜休養身體。趙太妃因為子恆反叛,所以也成了罪臣。
故而宮里自然是容不下她的,她便被軟禁在了峴雲山莊,好在這山莊也是景色宜人。趙太妃只帶了兩個貼身侍女跟著,玫芬听了,不禁嘆道︰「七弟也忒過胡鬧,怎麼敢犯上作亂?難道太宗皇帝那會子,還不夠亂麼?」
峴雲山莊處在京都的西南角,同西山遙遙相望。馬車轆轆,來到山莊腳下。玫芬仰望巍峨的殿宇,心里頗有一種淒涼的感覺。玫芬記得小時候,自己常常跟著父皇和母後,來這里游玩。
那個時候的心情,是無比開心快樂的。可是如今,這里卻變成了軟禁母妃的地方。「玫芬,怎麼不進去?」木槿看著玫芬哀傷的神情,便知道她的心里是不好受的。玫芬微微一笑,說道︰「忽然有些傷感……」
雖然說是軟禁,也不過是要趙太妃在這里度過晚年而已。所以在這里的生活,並不比宮里差許多。當玫芬掀開簾子,看到母妃時,淚水還是不禁緩緩落下。趙太妃此時正在繡著荷包,听見有人進來,便放下手中的活計。
她先是見了木槿,叩拜過後。還有些疑惑的看著玫芬,雖然沒有言語,可是木槿看的清楚,趙太妃的眼角有些濕潤。玫芬的嘴唇動了動,終是上前,摟住她的肩,放聲大哭。
趙太妃則輕輕摟著玫芬,半晌才說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木槿看著眼前的一幕,不禁也是淚流滿面。自己悄然退下,為著是要她們母子二人敘話家常。淚水,在無言中,漸漸變的可貴。
「這些年,母妃過得可好?」玫芬扶著趙太妃坐下,撫著母妃鬢間的白發。心里有些酸楚,畢竟二十年了,自己都未曾在母妃膝下盡孝。趙太妃點點頭,說道︰「你不必擔憂母妃,倒是你,這些年,去了哪里?可把母妃急死了……」
說到這兒,玫芬不禁心生愧疚︰「母妃你也知道,女兒不喜歡宮里的生活。所以就逃出了宮……一路南下,如今我還做了母親呢……」趙太妃看著女兒,早已不是當年的嬌羞,卻是風韻的少婦了。
趙太妃點頭道︰「也許你說的對,這宮里卻是有太多的束縛……你出宮去是對的,不然只怕是你,也要同你的姐姐們一樣。難以擺月兌政治聯姻的束縛……」說到這兒,玫芬又問道︰「那楊家可怎麼說?」
她抬起頭,思慮了一回兒,說道︰「有一個叫紅藥的宮女,是薛昭容的遠房親戚。她正好進宮來,當時你六妹都已經上了轎子,獨獨剩下你。所以我只好求了薛昭容,將紅藥代替你出家……」
玫芬听了,點點頭。畢竟這種聯姻,男女雙方誰也不會見面的。楊蓬絮又怎麼會認得公主?再者說,公主嫁出去,卻依然是獨守閨房。哪里見得到駙馬的面兒?想到這兒,玫芬倒是有些感激紅藥。
試想,如果當初紅藥不願意出嫁,那麼楊家自不會放過他們的。玫芬說道︰「母妃這麼說,女兒倒是該回府去,見一見紅藥姑娘。還要好好感謝她,她替我吃盡了苦頭呢……」
「萬不可回去!」趙太妃連連擺手,說道,「時隔多年,如果你忽然回去,亮明身份。誰又會曉得,紅藥會不會把這個消息說出去。倘或被楊家知道了,咱們又會惹找麻煩!」
趙太妃繼續說道︰「雖然你父皇不在了,可是你皇兄現在是皇上。他也要維系天朝的安危不是?」玫芬卻心里不自在︰「女兒此番回去,只要要感謝她才好。再說紅藥她既然肯女兒出嫁,必然是寬懷大度之人。」
可是趙太妃卻十分清楚,當年要紅藥出嫁,紅藥是十分不情願的。所以趙太妃怕紅藥若是知道了玫芬回來的消息,會不會以此報復?她不敢再賭了,她已經把自己的兒子賭了上去,卻是輸得一塌糊涂!
雖然兒子子恆逃了出去,可是後面子礽又派了許多追兵,在各地搜尋著。再說薛太妃也自縊了,子儼也已經逃走了。自己無望之際,女兒忽然回來,她可不想再失去女兒了。
所以她拉著玫芬手,說道︰「好孩子,領著你的一雙兒女,回到你該回的地方吧。這京都,原不是你來的地方……」可是玫芬總是覺著,愧對紅藥。索性辭了母妃,獨自往駙馬府去了。
富麗的駙馬府邸,這里原是屬于自己的地方。玫芬看一眼嘆一回,正要上前叩門,卻見大門敞了開來。是一個身穿水紅色衣裙的少婦,後面還跟著許多僕婢。看這陣勢,像是母妃說得薛紅藥了。
原來紅藥不知哪里得來的消息,听聞四公主回宮的話。便簡單梳洗了一番,準備進宮去,見一見四公主。誰知才剛要出門,那駙馬楊蓬絮就踉踉蹌蹌的從外面回來了。
自從紅藥嫁進來以後,守著宮里的規矩,故而一直獨守空閨。至今仍是冰清玉潔之身。楊蓬絮則為自己不能與公主攜魚水之歡,感到分外苦惱。這些年總是一個人去酒館,回來時總是酩酊大醉。
而紅藥也只能遠遠的看著,看著自己的夫君醉得一塌糊涂。她不能上前,因為駙馬有僕人照顧著。可是身為他的妻,又怎能不管不顧?雖然紅藥心里有怨言,可是心里還是有些不舒坦。
有幾次紅藥偷偷過去看他,可是卻都被婢女遣了回來。昨夜又是一夜未歸,紅藥擔憂了一晚。加之剛听說四公主回來的消息,更加輾轉難眠。如今且說楊蓬絮,酒還未醒,自己便扶著僕人的手,晃著身子上了石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