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我孩子的母親齊流冷問我,在我的眼里,什麼是美麗。
那一刻,我想到的是兩個女人。
一個,使我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做美麗。另一個,則成為我這短暫而荒涼的人生中唯一的美麗。
那一年我四歲,是代王府里庶出的二王子。作為一個不受寵的庶出王爺家里的不受寵的庶出王子,四歲前的記憶幾乎只有我和母親那個狹窄的院子。我還記得院子的中間有一棵孤零零的梅花樹,樹干斑駁,從未開花。
我記憶里關于母親的印象只停留在五歲。她是一個溫柔而安靜的女子,有著白皙的肌膚和漂亮的琥珀色眼楮。那雙眼楮,是我所見過的最溫柔的眼楮,她似乎總會溫柔地抱著我坐在梅花樹下,低聲喚著我阿昌,然後為我唱那些從未曾听到過的西域歌謠,我並不能听懂她在唱些什麼,卻只是覺得這些曲子很好听……
服侍過母親的老人說,我和她相似的只有這雙琥珀色的眼眸,和對于男子來說過于白皙的肌膚。後來,很多人都贊美我的眼楮和肌膚的美麗。但那個時候,我所僅有的來自母親的這兩樣禮物,卻使我被我所出身的高貴家族厭惡。
琥珀色的眼眸代表我母親的卑賤出身,以及我父親酒醉後的一次罪過。正是這次酒醉後與異族舞姬的露水情緣,使我那不受寵的父親精心維持的形象受到無情的打擊。而我的琥珀色眼眸,卻時時刻刻地在提醒著人們我父親的不堪與狼狽。
白皙的肌膚代表著柔弱,在周國,柔弱的男子似乎合該被人們鄙夷。人們崇尚血腥殺戮,愛慕英勇強壯的男子,五歲之前的我體弱多病,似乎是一個注定活不長久的孩子。我的童年因此而寂寞慘淡,所擁有的不過是母親微薄的愛,以及來自我們唯一的僕人年邁的周媽媽的關懷。
我人生的轉機出現在四歲那一年。
那時,我的皇伯父昭明太子邀請皇族里所有的孩子參加一場宮廷宴會。從沒離開過王府的我,第一次踏入了皇宮的大門。
我對于他的大哥,宴會的主人,當時並沒有任何印象,直到我長大以後,才認真地了解過這位人們口中文武雙全,為人仁義的昭明太子。
我的父親,為了維持他簡樸的形象,從不會在府中擺設任何的宴席,代王府里也從不會有任何有趣的活動。而昭明太子,雖然騎射功夫極好,卻也極向往高貴閑適的文人生活,因而喜愛華麗的服飾與美好的宴會。
我的父親在那時有姬妾十數人,卻已經在貴族中有了潔身自好的名聲,可這位太子,卻只有一位正妃,即使成婚數載她都未曾有孕,他也未納任何侍妾。
那一場宴會,正是他為慶祝妻子數載後終于懷孕而準備的,因而異常華麗熱鬧,直到多年後,我已登基稱帝,年邁的宮人還偶爾提起那一夜的盛景。
皇宮對于我來說是陌生而又新奇的,而對于一個在宴會上沒有任何玩伴的男孩來說,探索它成為了最大的樂趣。
于是我第一次在御花園里見到了她。
那一晚她穿了大紅色的宮裝,我無法分辨她裙擺上的牡丹花與她身側的牡丹花叢。她烏黑的長發,梳著我從未見過的復雜的發髻,那發髻上插著數根我從未見過的美麗的綠色寶石制成的簪子,而她的耳朵上則斜斜地垂著同樣的綠色耳,映襯著白皙的脖頸,美麗地如同王府花園里飼養的仙鶴。
而她看見了我。
被奴僕簇擁著她,緩緩轉過身子面向我,她的容貌使我第一次真切地體會到美麗。眉心的牡丹花鈿紅的似火,面容白皙如雪,美麗的眼楮是純然的黑色,如同夜色一般的濃重。她溫和的笑容,使我奇異地感受到了溫暖,那是我第一次在一個陌生人的身上感受到這兩個字。
她美麗地嘴唇,緩緩地開合,聲音好像是流水那般的動听,她對我說︰「你就是代王府的阿昌吧。」
那一年,我的父親仍然沒有給我取名字,而他本人似乎也不記得我的乳名,可這個美麗的女子卻能如此清楚地喚出我的名字。
從未見過陌生人的我,只會局促地點頭,除此之外,我並不知道該如何與這個在我眼中美麗到甚至不該存在于這個世界的女子交談。
她向我招手,另一只手則溫柔地停留在自己的肚子上,她小月復微凸,那時的我已經知道,她將成為一個母親,而不知是什麼力量最終驅策我勇敢地走到她身邊,並開口說︰「大伯母好。」
她美麗的眼眸一瞬間由無垠的夜空化為了滿天星河,蕩漾著無盡的欣喜與溫柔,于是她向我伸出了她的手。
與母親粗糙的手迥然不同的她的手。白皙的沒有一點瑕疵,手指縴長,指甲上沒有涂任何的蔻丹,卻隱隱泛著柔光,那是那樣美的一只手,使我覺得牽起都是一種褻瀆。後來我才知道,人們叫它柔胰,而指如陽蔥是最好的形容。
而我牽起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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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時還不明白這個女子的這個舉動究竟意味了什麼。
我只記得,我從未謀面的大伯父看我的目光同樣溫柔盡管充滿著陌生;我只記得,從不曾仔細看過我的父親,第一次細細地看著我的面孔。
我只記得那個美麗的女子,對我高貴的大伯父說︰「殿下,你看代王家這孩子生的多好看,若我們的兒子,也能如他一般的俊美,該有多好。尤其是這雙眼楮,比琉璃還要晶瑩,就像是最好的琥珀一樣美麗。」
這是第一個用柔弱以外地形容詞形容我的人,她並未嫌棄我不夠強壯,也沒有嫌棄我的那雙棕色的眼楮。
直到很多年以後,我還是會莫名懷念那個夜晚,懷念我人生所得到的為數不多的溫暖。
父親在這之後,奇跡般地開始注意到我的存在,我也擁有了自己的名字,司徒岩若。而不久之後,我也時常被她接到東宮,每一次她都會給我好看極了的禮物,會給我吃從未吃過的糕點,而她幾乎總是在繡著什麼,也許是一件肚兜,也許是一個小鞋子。她偶爾抬頭,溫柔地看著狼吞虎咽地我,會愉快地問我︰「阿昌,你說我繡一朵牡丹花好,還是繡一朵荷花好呢?」
「牡丹花。」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在我心目中,她永遠是那一晚所見的牡丹,艷麗華貴,明艷地不該承受世間任何的痛苦。
她其實非常清楚我的處境,那一晚的相遇,也許正是我的不幸,勾起了她即將為人母親的柔軟心腸,才對我伸出了那一只命運之手。
每次回來,父親總會將我叫到身邊,詢問我與她的相處。他的問題總是問的無比詳細,比如她那一天穿了何等顏色的宮裝,戴了什麼首飾。
後來,我也知道了,那一晚,她佩戴的美麗的綠色寶石,是一種名叫翡翠的玉石。
每當我說起她的時候,父親的臉上會浮現讓我陌生的恍惚和溫柔。小小年紀的我,並不懂那種情緒,卻莫名地感到恐懼。
在宴會半個月後,我第一次見到了我的大哥司徒岩卿。父親拉著他的手,笑著說,這是你的大哥阿卿。
那一刻,我竟奇異地在大哥的臉孔上讀到了她的面容。
下一刻,我第一次知道了一種名叫嫉妒的情緒。大哥的容貌似乎比我還要美麗,是的,美麗。他的容貌更像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秀氣,精致,眼角眉梢帶著我所熟悉的艷麗,那種濃稠的艷麗。我不明白,為何看起來比我還要柔弱的大哥,卻最得父親的寵愛,盡管父親也鮮少帶大哥入宮,可他確實是府里唯一一個時常能見到父親的孩子。
而我們還是成為了一對兄弟,開始我們人生中最像是兄弟的那一個二十年。
那時的大哥,很靦腆,時常會害羞,笑起來的時候,眉毛會不自覺地彎起來,臉上會有淡淡的紅色,和我講話時,語速很慢也很溫和,有什麼喜歡地東西,也會毫不吝惜和我分享。那個時候,王府里除了我們兩個,只有尚在襁褓中的三弟,而我和他是彼此童年里唯一的玩伴。(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