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明朗並沒走,說他早晨特地洗了三次澡,干干淨淨來這里,只為晚上能陪著她看星星,看月亮。
他說今晚不回去。
嫣然和他來到涼亭,在上次明朗喝醉,他們擠著睡了一晚的石凳上坐下。天空一彎冷月如勾,星星倒是一閃一閃亮得很。明朗提議數星星,兩人比誰數得多。勉強數到三百,嫣然就覺得眼皮漸漸沉重,倦意襲來,直想睡去。明朗推她,喊她,也驅不走她的瞌睡蟲,無奈只好讓青蓮墨梅再次拿來被子枕頭,將她放平身子睡了,這次換他在她旁邊躺下。不數星星了,默默地數她的眉毛和睫毛,一遍又一遍。
半夜,嫣然終于一覺醒來,睜開眼就看見明朗的臉在她眼前,嚇了一跳,挺身坐起,發現自己仍然在涼亭里。迷迷糊糊地問︰「現在幾時了?」
「剛交丑時。」
「你怎麼ˋ不睡?」
「你是讓我和你同睡嗎?」。
嫣然看看他的身子已經和她在一個被窩了,便將被子掀開坐好。「你回宮吧,別熬夜。」
明朗道︰「我將你的眉毛數了三遍,總共兩百八十六根。兩邊的睫毛總共六十二根。嫣然,九月你回來,我要一根一根清點,少一根,揍屁屁一記。」
嫣然模模眉毛,想這人真是瘋魔了。瞪了他一眼,不理他。
明朗又道︰「記住我們兩次在這個涼亭里共枕,這個記憶會伴著我熬過沒有你的日子。」
她嘆息一聲,說︰「最近我研制了一些治療失眠的藥,如果你還不睡,我就用這種藥來對付你。」她用手遮住他的眼楮︰「听話,閉上眼楮!」
明朗知道她的制藥和制毒技藝已經很高,只好躺下去,抓著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臉上。
嫣然便保持身體前傾,雙手捧著他的臉的古怪的姿勢,一直到他睡著。
她卻沒了睡意,雙手自由後也不想離開他身邊,想著他在她睡著期間數眉毛,不免也做起了同樣的事情。哪知道越數越清醒,一點睡意也無,便走出亭子回到屋里。來宮里後趁空制了幾次藥,都分別放在小瓶子里,她一一拿出裝好,又走回亭子里,手里沾了一點藥粉。明朗睡著的樣子還是那般無辜純潔,一如他從前在憐花堂時。她將藥粉輕輕彈了點在他的鼻子里。明朗皺著眉毛咕嚕了聲,繼續睡了。她讓白芍和幽蘭一左一右看護著她。
這一睡,大概要三個時辰才會醒來。
回屋里洗了澡,換上來長隆國時自己的衣衫,將泰然買的那支簪子插在頭上。將明朗買的布偶小老虎和羅定山之役中的那只匕首裝在包裹里。天邊已經現出魚肚白。卯時了。
她又來到亭子里,明朗沉睡著。她從懷里模出一只靛藍小荷包。這是她花了三天時間做出來的。荷包上繡了一頂五彩的花冠,荷包里邊放著一些香料藥材。
這是她能留給他的唯一心意了。
青蓮和墨梅早就看出她的心思,一人拎著一只包裹站在門口等她。她定定地朝著他凝視片刻,終于轉身出門。
鐘粹宮門前,侍劍拾書早已在等待,身後有一大一小兩輛馬車,小馬車自然是他們來時做的,大馬車是明朗昨日吩咐送來的,說是給郡主坐。嫣然便上了大馬車,青蓮墨梅上了小馬車,侍劍拾書分別駕車,馬車呼啦啦駛出鐘粹宮,向城門而去。
到了城門口,青蓮拿出令牌,守城衛士立即開門放行。兩輛馬車出了宮門,向落鳳坡方向疾馳而去。
嫣然模模車廂壁,竟然好像是鑄鐵打造,刀劍不入。里邊全部包了軟絮,一張臥榻,一張小幾。車壁內一應洗漱用具擺放整齊。臥榻和小幾下方也做成抽屜的樣子,不知里邊都藏了什麼。
躺在臥榻上,閉著眼楮數時辰︰辰時到了,他應該醒了。會不會大怒?會不會責罵白芍幽蘭?
不想讓他看著自己走。三天里他做的說的已經夠多,她怕自己承受不了他最後的目光,只好用這種法子逃離他身邊。
但願你振作精神,勵精圖治,做個好皇帝,好父親!
長隆國在龍淵大陸西北,月照國在它的東南方。所以他們的路線便是一路向東南而行。中午時分,他們離開了黃州地界,在路邊一處草棚茶棧里暫歇,吃點東西。
侍劍從大馬車車廂里抽屜里拿出了一碟醬牛肉,一碟薯瓜片,一碟鹵雞爪,一碟花生芝麻卷。嫣然目瞪口呆,這些都是她平時愛吃的菜品和點心。放在宮內還算不得什麼,在這荒郊野地里邊顯得太奢侈了。侍劍朝她做了個鬼臉,說︰「軒轅皇帝說了,馬車抽屜里有冰塊,里邊存放的菜肴十天之內不會壞,他不讓公主吃路邊的東西。」
嫣然招呼大家一起吃了,又向茶棧老板要了水,將五個人的水壺都灌滿了,以備路上使用。忽然來路上起了一陣塵霧,仿佛有一對人馬正朝這邊來。
嫣然心里莫名地怦怦跳起來。
當先一人黑袍罩身,眉目歷烈鮮明,眼眸憂郁中更帶了堅韌深沉,上百名御林軍緊緊跟隨護送。不是明朗是誰?
青蓮墨梅跪倒塵埃,侍劍拾書嘴巴張得可以塞進一個雞蛋。嫣然垂頭站著,腦子里浮現四個字︰在劫難逃……
明朗一步步朝她走來,腰間很醒目地掛著一只靛藍香囊。
御林軍下馬,將茶棧的客人包括老板全部驅趕到了一里之外。
「不想讓我送行?那麼我這就陪你去月照國吧。」他坐下來,拿起她的水壺大口大口地喝水,根本不看她。
「你瘋了!」才登大寶,位置還沒坐穩,朝廷政局也不是很穩定,國內百廢待興,他怎可能離開?
「睜開眼看不見你的時候就瘋了。」
見他神色堅定,她頓時慌張了︰「好吧我錯了行不行?」她可憐兮兮地。
他臉沉似水,心里卻非常滿足。醒來後發現她不見了,那一刻他真的瘋了。就算她要走,也要讓他親眼看著她一步步離開,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她從身邊忽然消失。他無法說服自己。
「錯在哪里?」
「我不該讓你沉睡,自己偷偷逃走,我不該不給你送行的機會。」她看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
「哼!」
「好明朗!」她湊到他面前,笑得像一朵花,諂媚之極。
明朗終于撐不住,將她一把撈過,坐在懷里︰「一醒來不見你,我就知道你使了壞,立即上馬追你。你們的馬善于負重,卻不善于疾馳,我花了三個時辰,終于追上了!」
「我已欠你太多,我怕……還不起,怕最終會令你失望,所以……」
「我與你之間並非交易,為什麼一定要回報?我喜歡做,你開心接受,就好。丫頭,你就是想得太多!」
「你比我小,怎麼對感情的事看得這麼清楚?」
明朗一笑︰「因為我已經投入了感情,而你可能還未開始。」
嫣然默默無語,手指無意識地繞著他腰間的香囊,看到那只基本看不出形狀的花冠,羞澀地說︰「我繡工很差,你不要掛在外邊,在衣裳里邊掛著就行。」
「不,這是你給我的,一針一線都是世間最美的,我很喜歡。」他眉開眼笑。如果說醒來後不見嫣然讓他憤怒恐懼的話,這只香囊總算讓他稍感安慰。尤其是那只花冠,是他們共同的美好記憶。
他從懷里掏出一塊黑乎乎的石頭,道︰「這是我才發現的寶貝,據宮中看管寶庫的內侍說,它原是東海海底的一種魚,死後化身為石,具有記憶聲音的能力,這個魚鰭樣的突起便是開關。」他將魚鰭撥了一下,對著石頭說︰「丫頭,我等你回來!」接著又將魚鰭撥了一下,那石頭中果然發出了聲音︰「丫頭,我等你回來!」一個字都不差,只是聲音稍微低沉了點。
嫣然驚喜不已,將那塊石頭顛來倒去地看。明朗說︰「你輕功好,經常會听見重要的東西,有了這個,你會方便很多。」
「太好了!一個丑荷包換來一個真寶貝,賺大了!」
明朗郁悶地說︰「你怎麼這麼勢利眼呢?明明是你的荷包心意更重,因為有你的溫度和手澤,這塊石頭卻是冷冰冰的什麼也沒有。」
嫣然將石頭收在懷里,站起身來,「時候不早了,你回去又得三個時辰,太晚了不安全。」
「我舍不得你走。」他有點耍無賴。
「我會回來!」她總算明確答復他,「等你治理好國家,長隆國更加興盛的時候,我會回到你身邊。」
「听起來有點兒難,但是我會努力做到。九月,我去接你回來。」
侍劍拾書各就各位,青蓮墨梅已經上了馬車。嫣然也慢慢走向馬車。
「丫頭!」明朗柔聲呼喚,「我從昨天到今天都是干淨的。我來,就是要再抱一抱你。」
嫣然輕輕偎入他的懷抱。
他摟住她片刻,隨即放手。「你去吧,我看著你走。」
嫣然上了馬車,透過窗子看著明朗。陽光下他長身而立,藍衫外邊的黑袍獵獵舞動,讓他更顯成熟威嚴。
他終究長大了,而且速度驚人。
侍劍揮起韁繩,馬車啟動。嫣然一直將頭身在車窗外邊,看著他。
他牢牢站定原地,朝她默默揮手。
直到他的身影變作天地間的一個黑點,她才縮回腦袋。不知何時滿臉是淚。
皇後臨終前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他是個孤單的孩子……」
那一刻,她終于讀懂了他的孤單。縱使他擁有天下,縱使他妻妾成群,只有一個人,知道他生命中的所有酸甜苦痛,知道他耀眼的外表下,依然是一顆肆意的純真的,孤單的心。
一路曉行夜宿,六天後,他們到了月照國境內。嫣然將青蓮墨梅趕了回去。
兩個侍女心中又是感動又是惶恐,哭得梨花帶雨,嫣然說︰「我沒有理由讓你們離開故國流落他鄉。陛下若是生氣,跟他說六個月後我回來領受懲罰就是。」
兩侍女拜別嫣然,乘坐馬車原路返回。侍劍拾書依舊駕著他們自己的馬車,繼續一路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