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毛氈上的嫣然听著遠遠傳來的人語聲,風吹草葉的沙沙聲,依舊是睡不著,不由想念起安葉楓弄出的篤篤聲來。剛想到篤篤聲,忽然就听見鋪天蓋地都是這種聲音。她嚇了一跳,坐起身仔細听,才知道是外邊下雨了,雨點打在帳篷上,發出了連續不斷的篤篤聲,遠遠近近,嘈嘈切切,一陣陣濕潤的帶著青草氣息的水汽慢慢侵入帳篷。
她用毯子攏緊了全身,凝神听著雨聲,風聲,點點滴滴,高高低低。如嘆息,如嗚咽,雨聲的間隙,彌漫出的都是悠遠的思念,是徹骨的蒼涼。它們如同一只只無孔不入的手,翻開了她深藏的記憶,那些黑暗的悲傷的過往,甚至連自己都不曾發覺的哀涼,漸漸都襲上心頭。她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剛剛回到血脈的故鄉,就在這個孤身飄零的夜晚,苦雨寒風的夜里,又一次猝不及防地看見了自己的命運。
不覺淚*流滿面。
天地在帳篷外悲泣,她在帳篷內流淚。
磚瓦房前的帳篷內,明朗正在喝酒。
三天前,他們來到了這里,受到阿忽達的隆重歡迎。光酒宴就連辦了三天。已經喝得盡興的明朗見忽然下雨,便皺了皺眉頭。七八分醉的阿忽達依舊勾著他的脖子不肯放,說還要敬酒。他與軒轅黃帝分別大半年,這次忽然听說他來了,連老婆都不陪了,急急忙忙趕來,用他們族最為盛大的禮節迎接了小皇帝陛下。現在,即使外邊下著雨,歌舞可以停止,酒不能不喝。
明朗被他纏的不行,便朝豐湛使了個眼色。豐湛與阿忽達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兩個人一起經歷過兩三場大戰。于是豐湛迎下了阿忽達的酒杯。也不過連喝了兩杯,阿忽達就醉倒在桌子底下去了。
明朗站起身,慢慢朝外踱去。
一陣寒風夾著雨的濕氣朝他拂來,他吸了吸鼻子,覺得雨中的空氣格外清新好聞,便繼續信步而走。他對雨聲非常敏感,即使在觥籌交錯的時刻,依舊第一時間捕捉到了外邊沙沙的雨聲。而一旦下雨,他便喜歡獨自呆著。今天也不例外。
但是,他總覺得今夜的雨聲中還有一些什麼。仿佛是悲傷的嘆息聲,是淚珠滑過臉頰的聲音,是……她的哭聲。
他心中立即充滿了煩躁不安。他不知道她在哪里,雖然他希望能在這里遇見她,但阿忽達證實,小醫生沒有來過。可是,為什麼他的心中會如此不安?
不知不覺,他走到了房屋周圍的帳篷包里。這些帳篷包估計都是阿忽達的僕人們居住的。因為阿忽達正在舉行宴會,所以大多帳篷里都是空無一人,沒有燈火,唯有中間的那頂,還有微弱的火光,映照著一個孤單的身影。
完全是被一種奇妙的感覺牽引著,他腳步放輕,慢慢地走到了那頂帳篷邊。
那個身影顯然是抱膝而坐,一動不動,是睡著了,還是和他一樣,在听雨聲?
他呆呆地望著那個身影,不覺全身都被雨打濕了,卻再不肯移動腳步,他的煩躁、不安,此刻忽然消失無蹤,只是痴痴地望著那個的影子。
豐湛趕來,看見小皇帝呆呆的樣子,又擔心又害怕,他從來是飛揚跳月兌的,不曾見過他這幅樣子。他不敢驚動他,便將手中的傘擋在了他的頭頂,也站在他身後發呆。
帳篷內的嫣然听著雨,流著淚,****著傷口,或許是淚流得太多,頭都微微發昏了,便抬起頭吸了吸鼻子,伸了伸麻木了的腿。雨聲沒有停歇,她今晚也許無法入眠了。
就在這時,帳篷門簾被「忽」地掀開,一個人裹著寒意直沖進來,將她抱住。
「丫頭!」耳邊傳來明朗痛徹心肺的喊聲。
「丫頭,丫頭,我就知道是你,是你!」明朗一邊流淚一邊沒頭沒腦地吻著她的頭發,她的鼻子、臉。嫣然從驚嚇中回過神來,使勁掙月兌了他的懷抱想往外沖,卻被門口的豐湛攔住了。
「郡主,你就體諒體諒陛下的心吧!」豐湛說。
嫣然慢慢回頭,看著地上滿臉淚痕的明朗,一聲嗚咽終于沖破了喉嚨,捂著嘴失聲慟哭起來。
明朗爬起來再次抱住她,兩人抱頭痛哭。
剛才,僅僅听了她吸鼻子的聲音,他就全身顫抖,幾乎暈過去。豐湛扶住他後,他不管不顧地就往里沖,果然他的感覺沒錯,是她!是她一個人在哭!那一刻,她的孤單與悲傷讓他難過得恨不得要死掉,比自己承受了那些苦痛還要難過。唯有抱緊她,陪著她流淚才能好受些。
兩人哭了一會,嫣然擦干淚水,掙月兌了明朗的手臂。明朗放開了她,卻又抓住了她的手︰「你是什麼時候到的?為什麼不去找阿忽達?」
嫣然說︰「我晚上才到,見他在忙,不便打擾,便先在這里住下……」
明朗見她整個人比三月份離開時瘦了一圈,眼楮更大了,下巴尖得可憐,身上的衣服也是又破又舊,不由又心痛地摟住她︰「丫頭,不管從前你遭受過什麼,一切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嫣然默默地靠著他的肩頭。
此時榮容也找來,見到了嫣然郡主,又驚又喜,小皇帝還真能感動上天!
三個人簇擁著嫣然來到磚房的大廳,阿忽達酒醉不醒,已經讓人扶著回去了。達麗在指揮眾人撤席,見到嫣然,先是一愣,隨即又歡喜無比拉著她的手︰「阿錯醫生……不,郡主,非常高興你來我們這里作客。我哥哥喝醉了,明天我會讓他為您再舉行三天的酒宴!」
她在長隆國呆到三月才回來,自然知道嫣然被封為鎮國郡主的事。
嫣然急忙推辭︰「不用這麼麻煩,我來看看你嫂嫂就好。」
達麗又唧唧呱呱地跟她講起了史小寒的事情。明朗見插不上嘴,急忙問身邊的女侍︰「還有沒有熱飯熱粥?」
達麗听見這話,知道嫣然沒吃晚飯,急忙道︰「有,有,飯、粥、熱牛女乃羊女乃都有,郡主,你喜歡哪樣?」
嫣然要了一碗粥。明朗帶著她在一張干淨的桌子上坐下。不一會達麗親自端來兩碗熱騰騰的白粥,還有三碟小菜,笑嘻嘻地說︰「我們草原本來沒有米,我嫂嫂來了,她吃不慣草原上的食物,哥哥便特意定期讓人去梓州買回來的。」
嫣然點頭,心里感慨著,阿忽達果然懂事了,會疼老婆的男人必定是一個成熟的男人。
將兩碗粥喝完,才感覺身體里有了暖意,臉上也有了些紅暈。
飯後,明朗將她送到青蓮、墨梅的房間。磚瓦房的房間內干燥、清爽,而且有廚房,有浴室。兩名侍女看見嫣然,自然激動萬分。青蓮當即拿出帶來的包袱,里邊都是嫣然留在長隆國的衣飾。當下兩人燒了熱水,服侍嫣然洗了澡,換了衣服,又悄悄退下。
明朗替嫣然擦干頭發,將她拉到身邊坐下。「丫頭,謝泰然辜負了你,為什麼你連我也不要了?你知道我有多痛心嗎?」。
嫣然嘆息一聲︰「明朗,我已經不是從前長隆國的我了。這次孤身出來,就是想找回從前紅葉峰的自己。只是掛心阿忽達的蠱毒和史小寒,所以先來這里看一看。但是我終究會走的,只有紅葉峰的憐花堂,才是真正屬于我的家。」
明朗見她眼神悲傷,卻神色平靜,知道她這次是被傷得狠了,不由也鄭重了臉色︰「丫頭,我要怎麼證明自己,你才能相信我的心?我什麼都可以丟下,但是再也不能丟下你,反正,我不會再讓你獨自離開,要麼你跟我回長隆國,要麼我跟著你去憐花堂!」
若是半年前,他這番話一定又會讓她感動的一塌糊涂。但是現在,為什麼除了感動,更多的卻看穿世事人心之後的哀傷?不是懷疑他的心,他的情,只是已經不再相信這翻覆無情的命運。
「明朗,我再一次告訴你,不要為我花費心血了,你會失望的。我已經明白了,我這樣的人,天生不屬于宮廷,只屬于鄉野。我只是一棵草,無法消受牡丹芍藥的富貴榮華,老天不會允許的。」
明朗的臉白了,深凹的眼眶里漸漸涌起了憤怒︰「不,我從來不信老天!丫頭,是你太悲觀了,你信我一次,跟著我走。如果我讓你失望,你再離開,我絕不會阻攔你!為何你連機會都不給我就拒絕我?這不公平!」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