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莞想起她與俞奉堯相識的過程。
人跡罕至的偏道上狹路相逢,雙方互不相讓,大打出手,就此結下梁子,從此一見面就爭鋒相對,不是她看俞奉堯不順眼,就是俞奉堯對她冷嘲熱諷,極少有那麼兩次彬彬有禮的時候,也是當著其他人的面裝裝樣子。
其實剛開始她對俞奉堯並不像現在這樣厭煩,于她而言,他只是眾多可能存在的風險之一。
這些年她一路走來,類似的事不知道遇到過多少,暗地里結下的仇人只怕十個指頭都數不完。若是每一個與她有過節的人她都記在心里,如鯁在喉,那她也不用過日子了,每天光是想這些煩心事就夠嗆了。
所以,那時她不喜歡與這個人打交道,但也僅僅是不喜歡而已。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對俞奉堯由不喜歡變成了深深的厭惡呢?
李莞習慣性地抬手模了模胸口,那里原本掛著娘親留給她的木牌,除了在沐浴的時候,她時刻不離身的佩戴了十年。
木牌上的每一道紋路,貼在皮膚上的每一絲感覺,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常常撫模著木牌上雕刻的荷花,眼前就浮現出娘親生前如花的笑靨和臨終時含淚的雙眼。
那塊木牌是娘親在臨終時親手為她戴上的,是娘親與爹爹訂婚時,爹爹送她的信物,木牌上的荷花是他親手雕上去。
當時娘親撫模著她的臉頰,淚如雨下卻仍然用一種慈愛的口吻對她說︰「珍兒,爹爹不在了,黃泉路上多寂寥,娘這就去和爹爹作伴了。娘這輩子,有爹爹和你已經足夠了,今日閉眼也算不枉此生。可是你不同,你還小,又是這般聰慧懂事,這世間還有無數美妙的人事值得你追尋。以後爹娘不在你身邊,你要好好珍重,切不可糟蹋了自己,讓親者痛仇者快……這塊木牌就給你留個念想,你務必牢記娘親今日所說的話,平平安安地度過此生,待百年之後,再帶著它來與爹娘團聚……」
她記得娘親剛生產完,滿臉憔悴地靠在床上,緊緊地把她摟在懷里,毒酒的藥力來得很快,娘親嘴角不斷涌出的鮮血滴落到她的臉頰上,像火星一樣滾燙,以至于十年過去了,那種感覺仍然深深的烙印在她心底,一刻也忘不了。
曲榮來帶她走,她死死地抱著床柱不放手,尖叫掙扎著不願離開,娘親靜靜地看著她,滿臉悲愴和不舍,卻一句話也沒說。
後來曲榮用敷過麻藥的帕子捂住她的口鼻,她暈了過去,醒來已經在離京的馬車上。
她絕望得無以復加,心一狠,掀開車簾就往下跳。若不是曲榮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她就當場摔死了。
她以死相逼,曲榮終于答應帶她回去見娘親最後一面。
可是已經太晚了。
就在他們離開以後,宮里下旨抄了成王府,男丁一律斬首,女眷賜死。
夕陽紅如殘血,曲榮抱著她趴在王府西南角抄手游廊的梁頂上,紫藤蘿繁密的枝葉天衣無縫地掩蓋住了他們的身影。
爹娘所住的蘊錦堂火光沖天,濃濃的黑煙盤旋在屋宇上空,久久不散。
她知道火是娘親放的。
娘親已經飲下了毒酒,根本不必再自-焚,這麼做都是為了她,為了掩蓋她逃出生天的事實。
她哭著大喊娘親的名字,曲榮緊緊地捂住她的嘴,不讓她發出一點聲音。
他們在游廊上趴了一天一夜,眼睜睜地看著蘊錦堂燒成一片廢墟。
身穿鐵甲的禁衛軍來回巡視搜索,她耳邊充斥著各種絕望的哭喊,紫藤蘿馥郁的香氣無孔不入地鑽進她的鼻腔,滲入她的毛孔,似乎她的每一寸皮膚每一塊血肉都沾染上了那香味,讓她惡心欲嘔……
回憶如同致命的毒藥吞噬著李莞的心,那些雜亂不堪的畫面讓她眼前發黑,搖搖欲墜。
「你怎麼了?你沒事吧?」
俞奉堯滿臉驚愕地看著她,傾身過來扶住了她的肩。
李莞猝然回神,這才驚覺臉上一片濕冷。
不知不覺中,她竟已經淚流滿面。
*
「我沒事!」李莞飛快地抹掉臉上的淚水,揚手拍開了俞奉堯搭在她肩頭的右手,安靜的包間里,清晰地響起一道巴掌聲。
俞奉堯充滿擔憂的眼神瞬間凝結成冰。
李莞一無所感,目光在茫然中落到了他那張漂亮到令人側目的臉上。
她仔細打量著那張臉,漸漸地,眼中露出毫不掩飾的恨意。
就是這個人,害她遺失了了娘親留給她的木牌。
那可是娘親留給她唯一的東西!
她什麼都沒有了,如今連這點少得可憐的念想也沒有了!
他和宮里那些人都是一丘之貉,是他們害得她家破人亡,從天堂跌入地獄。
如果不是他們,爹爹不會死!
如果不是他們,娘親不會自盡!
如果不是他們,她就可以承歡在爹娘膝下,度過幸福的一生!
都是因為他們這群自私自利無情無義的人,她才落得如此下場……
李莞痛恨地看著俞奉堯,壓抑多年的仇恨像是得到了一條宣泄的出口,一點一點地佔滿了她明亮清澈的眼眸。
「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不願意跟你打交道嗎?」。在俞奉堯愕然的目光中,她咬牙切齒道,「因為你讓我惡心!惡心到我一看你這張臉,就恨不得戳瞎我自己的眼楮!」
*
守在門口的鶴望正想著里面怎麼什麼動靜都沒有,就見包廂門被大力拉開,一道雪青色的影子飛快地從她眼前掠過。
她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那是李莞,霎時臉色大變,提步追了上去。
李莞沿著樓梯跑下來,一口氣沖進了漫天飛雪中。
鶴望追出來,正要趕上去把人攔住,就見李莞突然停下腳步,一動也不動地立在雪中。
她的胸口劇烈起伏,雙眼緊閉,牙齒狠狠地咬著下唇,用力之大,以至于有細細的血珠滲了出來。
街上零星的行人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
鶴望下意識停下來,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離她四五步遠的地方,臉上驚魂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