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天下最險惡的地方,說是苗疆沼澤西域雪山的,那可就大錯特錯了。天下至險惡者莫非人心,而人心盤算最多的莫過于權勢,而這權勢最集中的地方,莫過于朝堂之上了。**妃嬪爭寵花樣百出,前頭大臣互別苗頭結黨營私也不是沒有。
幸得今上聖明,先皇以和為貴,替他穩了這江山數十載,留下豐足國庫,卻也留下了種種隱患。各自在封地的王爺里給他找的最小麻煩便是以糧食欠收為由要求減免賦稅,接壤三國的國君中給他生的最小事端是每年秋冬之際叩關擾民,劫了東西就跑。這些外面的倒也罷了,京里群臣也不消停︰兵部要錢,戶部裝死;禮部要修太廟,工部說違制;吏部考功名單被刑部指有私……一時真真假假,吵鬧不休。
雖高踞九五,皇帝也並非如村頭農人所想那般隨心所欲,處處小心,時時在意,生怕一個不小心,撂挑子說告病的文臣倒也罷了,那些手里有兵權的武將們總歸是個麻煩。不是沒想過要文臣監軍,但當年文臣監軍,由于過于小心謹慎而貽誤軍機,造成葫蘆谷大敗這件事,實在是給時任太子的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陰影。
父皇臨終前告訴他,為上者,要知人善任,要留後路,要讓群臣互相制衡,要有自己的心月復。這些道理他都懂,只是還沒來得及問到底怎麼實施,或者舉個例子。老皇帝便撒手西去,由著他一人獨對這朝堂上的紛亂情形。
第一次覺得忍無可忍,是邊關戰事吃緊,令各地藩王捐糧,響應者寥寥,唯端王一人出了兩千兩,其余藩王均稱天災連連,著實無錢也無糧。所以,他只得到了兩千兩,于龐大軍費而言,真正是杯水車薪,卻不得不贊端王忠君體事。
這時,他想起了父皇關于「要有自己的心月復」的說法,將官員名單取來,一一查看,最終目光在一個人的名字上停下了——杜賢,字書彥。前戶部尚書之子,去年秋闈被點為狀元,現任翰林院修撰。「杜書彥……」對這名字,皇帝並不陌生,許多年前在南院書房讀書的時候,他做為太子陪讀,曾經同窗數載。記得他像個木頭一樣,老老實實讀書寫字,從不參與各種搗亂打鬧活動。由此所有對頑童的懲罰都沒有落在他頭上,記得一回實在是鬧得不堪,太傅大怒,要辭去帝師一職。後果是嚴重的,除了杜書彥,其余人等包括太子在內,聖裁每人領五十戒尺。
光可鑒人的銅戒尺威力驚人,前面挨過的驃騎將軍之子、經略使之佷這些個武將家的孩子都被打的鬼哭狼嚎,太子看著暗暗心驚,禁不住身子微微打顫。
終于輪著他了,他心一橫,緊閉著眼伸出手去。卻感覺有人擋在他前面,睜眼一看是那個泥塑木雕的杜書彥。太傅皺眉看著他︰「你讓開。」杜書彥雙膝跪倒︰「學生身為太子陪讀,在太子違禮之時,並未出言阻止,只獨善其身。有違聖人教誨,更有失職之罪。請老師責打學生便是。」太傅看看他︰「太子行止,你並不能禁,何罪之有?」
「縱不能禁,也應出言相諫,杜賢卻什麼都沒有做,有違人臣之道,請老師責罰。」小小身子跪得筆直。
太子此時豪氣頓生,將手筆直伸過去︰「孤不能以身作則,理應受罰。」
杜書彥當下俯身磕頭,直磕得血流滿面︰「臣聞之,為人臣者,君憂臣勞,君辱臣死。太子受罰,臣唯一死耳。」
見他如此,眾人嘩然,太傅只得棄了手中銅戒尺,趕緊命人為這固執小子治傷。太子那五十戒尺總算是暫時掛在賬上,直至太子登位做了至尊,哪里還有人再提起。
對了,這小子後來上哪去了,好像沒幾年就說身體孱弱,被家里接回去調養。也曾經耳聞過他後來的「事跡」,想是家里調養的太好了,身子強健,到了十四五歲,竟整日流連書寓娼館,那些青樓里的姑娘一听說杜公子來了,個個喜上眉梢。
再後來,听說是老尚書一通家法,逼他去考功名,否則將他逐出門牆。他倒也真有本事,胡混了這麼久,收心讀了一年書,竟讓他得了個狀元回去。原以為是有人私心作弊,賣好于老尚書,誰知金殿對奏,他也是答的滴水不漏。從他面上看,也並無酒色之徒那般頹廢之色。興許市井傳言有誤,不過是少年心性給傳得如此不堪。
不知他現在做這個翰林修撰做成什麼樣了。如果確實為可用之材,再慢慢試探他是否當真忠正不阿,可為心月復之用。
吏部的考功記錄證明杜書彥素來忠于職守,工作均不折不扣完成。只是後面有點評︰「生性不羈,有失提統,不堪重用。」看字跡,應該是吏部被稱為「鐵面直筆」的曹磊所書,這位狀元郎入翰林之後,朝堂之上一向也沒人再提起他,這倒引起了皇帝的興趣,吩咐擺駕翰林院。
這暑日的午後,大多數官員尋了陰涼之處小歇,陣陣蟬鳴從濃蔭里傳來,塘里荷花開得濃艷,一絲風也沒有,只著輕綢積雲紗常服的皇帝,也不免額頭出汗,領路的指著前面緊閉的門說︰「陛下,杜翰林就在這里面。」
怪了,這天氣,人人恨不得坐在亭子里四面漏風的才好,他倒是把門窗緊閉,莫不是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想到這,皇帝令人不要通報,一人悄悄過去,突然雙手將房門推開︰「杜賢!」卻見那人衣冠整齊,正在案前不知寫著些什麼東西,抬頭一見是皇帝,忙上前見駕。皇帝居高臨下盯著他︰「大白天關著房門做什麼?」
「此地花草繁盛,蚊蟲甚多,臣在屋里點了苦脂香驅蚊後,關上門窗以免再被咬。」杜書彥恭恭敬敬回答,房里空氣中也的確飄著苦脂香的氣息。想來他所言非虛。
「起來吧。」皇帝隨手拿起方才他書寫之物,「忠臣錄?有意思,你為何在寫這個?」
杜書彥垂首道︰「有明君方有忠臣,前朝厲帝最終傾國,乃是將賢臣誅盡,身旁盡為奸佞之故。而本朝太祖取而代之,是因開國眾臣,文官忠心為國不計個人得失,武官奮勇拼殺而不畏死。臣想將這些名將良臣記錄下來,以備後人……」
皇帝饒有興味地看著他︰「有明君方有忠臣,那若是朕做不到你心目中的明君,你就打算不忠了麼?」
這話說的厲害,杜書彥撩袍跪下︰「陛下若有失,為臣子者應忠言直諫,若是為慮已身而不敢觸陛下之逆鱗,是為不忠。若陛下不願听,到時還請陛下賜臣一死,以全臣的忠君報國之名。」
「罷了,朕不過那麼一說,別生生死死的,說這麼重。」皇帝對他的回答還算滿意,令他起身,「既然你喜歡記錄這些事情,天天在這里整日與故紙堆打交道,所知不過是前人所記之事,若前人所書有失偏頗甚至滿是謬誤,你整理這些,豈不也是白費功夫,以訛傳訛。」
杜書彥抬頭疑惑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朕要你親身出去探訪,將你听見的、看見的,如實記錄,稟報給朕。」
「那陛下需要臣去听什麼,看什麼?」
皇帝起身望著窗外︰「你說呢?」便踏出門去,留了個謎團給杜書彥。
目送九五至尊離開,杜書彥長長舒了一口氣,確定沒人了,將官靴一月兌,從案底拖出個滿盛著水的大木桶,將雙腳泡進去,炎炎苦夏,這樣才快活,幸而少年時代被逼著學了些功夫,在皇帝未進門之前便將東西藏好。否則君前之儀之罪那是坐定了。
他倚在案邊,細細想著皇帝方才的話,這是什麼意思?讓他出去打探消息再回報?那不是江湖上的消息販子麼,時常兼這份差的似乎都是丐幫子弟。
「哈。」杜書彥干笑一聲,罷了,天意難測,橫豎拿著六品俸祿,管他干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