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東和史承嘉三十九年,孝淵帝病入膏肓。
整個東和風雨飄搖,危如累卵,當朝宰相于謹勾結南武謀反逼宮。于謹佔據了宮廷,將孝淵帝和端懿皇後幽禁,扶小皇帝鄭瑜上位為傀儡,改國號為佑慶。
而南武趁機大舉入侵東和國土,不少地方守軍奮力反擊,最終節節敗退。連續三年的戰亂導致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東和的半壁江山幾乎淪陷,而于謹坐守皇宮,整日聲色犬馬,歌舞升平。
國將不國,這是東和史上最淒惶無主的三年。
而就在佑慶三年末,一個女子橫空出世。先是孤身闖入百萬大軍,力退南武。接著以迅雷之勢,收復綿州、蘭慶、徽州等城池,將南武逼退至國界之外。與此同時,暗中派人封住了一切通往帝都的消息。直至沉羽軍消無聲息地兵臨城下,才喚醒了醉生夢死~的叛國賊。
那天烏雲密布,雷聲大作,陰沉的天空帶著雷霆之力壓在高高矗立的城樓以及城門外的三十萬鐵騎之上,直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那些人身著黑甲,面容肅穆,無聲靜立。而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安化門下的那道白衣身影上。
那人一身素白衣衫騎在馬上,縴弱的身軀在瑟瑟風中依然挺得筆直。
她目光冷淡地看著立于城牆上的眾人,姣好的面容卻沒有一絲溫度。「城下何人,膽敢造反?」樓上有人叫囂。
女子琉璃色的眼眸中寒光四射︰「小女子不才,受端懿皇後懿旨……前來護駕!」
于謹冷笑︰「護駕?就憑你?」
她隨意一笑︰「當然是憑這枚虎符,以及我身後的三十萬沉羽大軍。而于大人手里不過十萬禁軍與三萬京畿護軍,勝負之數不是顯而易見嗎?」。
看到女子手中那枚小巧精致的虎符的時候,于謹驟然變色。東和的軍隊歷來是只認虎符不認人,逼宮之時他翻遍了東和皇宮都未曾找到這枚虎符,不想卻被偷偷送了出去。
「別高興地太早,把小皇帝帶上來!」他臉色陰沉,低聲喝道。
一道明黃的身影被拖拽上了城樓,離得太遠看不清面容,唯一看清得便是身上的龍袍肥大到隨風飄蕩。
女子臉色沉靜沒有絲毫的波動,轉頭看了看城牆上的士兵朗聲道︰「秦川四郡,嶺北楚風。禁軍和京畿軍的兒郎們,你們有多久未曾回家了?一年,三年,還是十三年?」
城樓上的士兵們沉默地凝望著那道縴弱的身影,眼眶卻慢慢地紅了。
「看著南武的鐵蹄一步步佔領我東和的土地,在你們的家中燒殺搶掠,讓你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你們是否還會憤怒?你們是否能忍受自己的親人失去家園,顛沛流離?」她聲音柔和卻充滿堅韌。
于謹怒道︰「你閉嘴!皇帝在我的手上!你再說……我殺了他……」然而漸漸地,城樓上的士兵一個一個地放下了武器,高高的城樓上只有冷風呼嘯而過。
「兒郎們,你們都是我東和的好兒郎!為何要為一己小人之私而自相殘殺?」她揚手一指,「于謹此人,欺世盜名,霍亂宮闈人人得而誅之!寧嫣受皇後懿旨,但凡現在放下武器之人,一律不予追究。而能斬下叛賊于謹首級之人,賞千兩金,封萬戶侯!」
一時間,城樓下山呼海嘯的聲音奔涌而來︰「賞千兩金,封萬戶侯!」
……
東和史載︰佑慶元年,孝淵帝薨,停棺梓宮,居數年未葬。後形狀瘋癲,糟糠裹面。夜與腐尸同榻而眠,人莫敢近。佑慶三年末,寧氏女名嫣誅于謹,開宮禁,行國喪,葬孝淵帝于西陵。佑慶四年初,寧氏女嫣授封「護國長公主」,總覽朝政直至新帝親政。四年秋,端懿皇後薨逝,與帝合葬于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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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佑慶九年十一月,南武大軍東征的腳步被阻擋于月散關外。自南武開始東征,老百姓皆人心惶惶,這已經是開戰以來最好的消息。
南武來勢洶洶,大軍勢如破竹一路向東殺來,轉眼就逼近了月散關。形勢嚴峻,惹得朝野一時謠言四起、人人自危。月散關可以說是朝廷的最後一道防線,一旦被破帝都便岌岌可危,而整個東和即將面臨毀滅的危機。
民間流傳,在月散關之戰的前夜東和長公主寧嫣于無極殿慷慨陳詞,力排眾議撤換了月散關的守將岑嘉,這才保得一時的安寧。
消息傳回帝都,百姓們沸騰了,紛紛去帝都西南角的長公主府門口拜謝,一時間長公主府門庭若市。而長公主一向待下親厚,每個拜謝的人都會贈送一杯茶水,這一天下來光是茶水就不知燒了多少壺。
這可把管家丁伯給愁壞了,于是非常含蓄地跟長公主表達了自己的小小意見。于是隔天帝都便傳出了長公主去東郊法華寺祈福的流言,大家紛紛跟去了法華寺燒香拜佛。公主府才總算清靜下來。
在滿城的沸騰中,小小的公主府卻是異常地安靜。這是出精致的院落,滿庭郁郁蔥蔥,屋舍碧瓦朱甍。無一絲皇家的奢華,樸實中卻自有一番不凡的氣韻。
這里安靜到連一只貓兒落地的聲音都能听清楚,里面只住了管家丁伯、廚子顧嬸、小廝小五,另外就是我們的長公主寧嫣和侍女青鸞一共五個人。平日里無人走動,連滿庭的落葉也少有人打掃,是以安靜地不像話。
此時,天一水閣的房門輕掩著。
伏在案上的那個女子抬起了頭,露出了一張眉目如畫卻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龐。她揉了揉隱隱作痛的眉心,闔上了面前的一本奏章。
只听門被輕輕敲了兩聲,一個女子站在門口恭敬地說︰「公主,皇上宣你入宮覲見。」合上書冊,女子站起身來,理了理身上素白的煙霞紗廣袖宮裙,扶了扶頭上的流雲步搖。起身離案打開了房門。
「備轎!青鸞,隨我入宮。」聲音輕柔而緩慢,卻帶著身于高位,不容置喙的霸氣。
陰沉沉的天空仿佛吸滿了墨水的宣紙,仿佛下一刻就會滴了下來。軟轎才行至宮門已下起了細細的小雨。隨行的青衣侍女問道︰「公主,雨越下越大了。宮里路滑不好行轎,是否下來撐傘前行?」見許久未有回音,青鸞還待重新問一遍時,轎門打開了。
一身白色華服的女子走出轎門,卻也不著急走。只是站在原地,仰頭看著那灰蒙蒙地天,看了許久。細密的雨絲一寸寸澆透她的每一縷發絲與華貴的服飾。
女子唇邊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輕聲道︰「青青啊,你听沒听到北邊傳來的鼓角聲呢?越來……越近了啊……」青鸞撐傘在其後靜靜站立,也不催促,只待她起身往宮里走去才快步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從小徑進入回廊,青衣侍女合上了傘。青鸞道︰「公主,您的衣服有些濕了,要不要換一件?」
「無妨。」女子唇角勾出一抹微笑。頓了頓,又道,「皇上見的是我的人,又不是我的衣服。況且,我前日里給他布置的功課,他一項也沒完成。我倒要看看他該怎麼向我交代。」
青鸞抬眼看了看她,欲言又止。白衣女子瞥了她一眼,白皙的臉上浮現一抹笑意。「想說什麼說吧!」。
「就是……最近宮里有些傳言,說公主您,不把皇上放在眼里,甚至想要……」
「想要取而代之?他們想說,就讓他們說去吧!」女子不以為意地擺手。
青鸞急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啊。公主您不在乎,難保皇上會不在乎?這幾年軍政要務都是您在處理,雖說是代司朝政,可總歸名不正言不順……」。名不正,則言不順……女子倏地停住了腳步。
「青青,縱然我如今身居高位,可很多事情我依然力不從心。我能管得住悠悠之口,可人心終究是這個世上最難掌握的東西,尤其……是變了色的人心。」她輕輕地嘆氣,慢慢往前走著。
光華奪目的東和皇宮在雨中靜謐著,最中心的乾元宮是歷任皇帝日常處理公務和休息之所,更是金碧輝煌、雕梁畫棟。四角飛檐,琉璃瓦被雨水沖洗地甚是奪目。
穿過悠長的花廊,盡頭處,便是章慶殿,皇帝的寢宮。女子的眸子沉了下來,深不見底。嘴角的弧度卻更明顯了。她抖了抖長袖,施然走進了宮內。
「寧嫣參見皇上!」站在門口,女子向那珠簾後的明黃身影微微一躬。
「皇姐,你總算來了。朕已經等你老半天了。」十四五歲的少年一臉不高興地從里面踱了出來,親熱地挽起寧嫣的手。「來來來,皇姐你看看朕今日新畫的墨蘭圖。」
少年拉著女子走到了案邊,讓她坐在本該皇帝才能坐的位子上。臉上洋溢的笑容像是一個希望得到贊揚的孩子。
寧嫣微微笑,似乎並未覺得有何不妥,凝神去看那一幅畫。「蘭,是四君子之一,品行高潔,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皇上這畫呢,畫力已有,畫境不足。」
少年懊惱地垂頭︰「我就知道,在皇姐這兒一定過不了關。」
寧嫣看了他一眼,正色道︰「皇上今日宣我來,只是讓我品畫麼?前幾日,我讓段公公呈給你的幾份奏折你可看了?」
「皇姐,你別每次見到我就和我談那些政務好不好?你也知道我對那些一向興趣不大的。」少年不滿地嘟著嘴,清俊的臉上滿是落寞。
「興趣?你跟我說興趣?皇上,你已經不小了,該知道你肩上扛著怎樣的責任,你對東和負有怎樣的使命!」寧嫣隨手翻過擺在書案上的奏折,「這幾本奏折是我篩選過的,包含了我東和數月以來的內政與外交。你便是隨手翻閱也必定會曉得,現在的局勢是多麼緊張!」。
少年急忙道︰「皇姐,你別生氣。這些奏章我馬上便看。」
寧嫣嘆了口氣,緩緩道︰「瑜兒,皇姐沒有生氣。自古守成便是不易,遺憾的是東和自元帝之後的歷任皇帝都無心朝政。加之朝中還有一些奸佞小人苦心鑽壓要奪取帝位,東和國力早就大不如前。為官者,中飽私囊者多于兢兢業業者;為將者,驕奢yin逸者多于艱苦練兵者;為君者,沉迷酒色者多于勵精圖治者。六年前,我回朝之際,便已盡力為你排除異己,重整朝綱。可惜朝中勢力盤根錯節,終究收效甚微。瑜兒,你是皇帝,是我東和王朝的頂梁柱。我希望……你別讓我失望,至少別讓東和的子民失望!」。
搖了搖頭,她看著少年依舊稚女敕的眉眼,緩聲道︰「瑜兒,皇姐不可能永遠陪著你,我現在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在為你的親政鋪路。但是一把傘若自己不撐起主心骨,別人怎麼幫忙都沒用。你終究要靠你自己的。」
鄭瑜點了點頭,眼中露出迷茫之色,喃喃道︰「皇姐,是不是我親政了,你就會離開我?」
寧嫣皺了皺眉頭,道︰「如果那時候你依然需要我,我會留下來。」她模了模他的頭,突然間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
那時先皇新喪,東華宮的喪鐘足足敲響了十二下。于瑾一黨人卻妄圖篡改遺旨扶太子做傀儡皇帝,宮中一片混亂。她早早得到消息,帶著兵符和沉羽三十萬大軍匆匆趕到京都,與于瑾的十萬禁軍三萬京畿護軍于安華門下對峙。
而他,被脅迫著立于城樓上。小小的身子不住地顫抖,臉色蒼白的如同死人一般。寬大的龍袍穿在他身上空空蕩蕩的沒有著落。
她突然想起了鳳鳴村和少時一起玩耍的伙伴。因戰亂被迫分別的時候,他們都是七八歲的年紀。而如今十多年過去了,故人杳杳,了無音信。所以她從心底憐惜這個孩子,不僅僅是因為師父的遺命。
「沒什麼其他的事我就先回去了。」收回思緒,寧嫣站起身欲離開。走到門口時才回身道︰「今日便把我給你挑出來的奏章看一看,尤其是我用朱筆做的批注,過幾****會考考你。」
少年乖乖的點頭,眼眸里流露出一絲不舍,卻還是道︰「段業!替我送送皇姐。」
「長公主請!」一位年老的太監從內殿快步走出,對寧嫣作揖,眼中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精明之色。
「嗯。」寧嫣點頭離開。
走到殿外時,卻突然瞥見大殿屋檐下吊著一盆開得正盛的蘭花。潔白的花瓣上帶有點點晶瑩的水珠,蔥綠的女敕葉在風中搖曳生姿。
「這便是皇上畫的蘭花麼?什麼品種的?」她隨口一問。
段公公躬身回道︰「這是今年新晉的素心蘭花。長公主若想要可讓內侍局送一盆過去……」
「不必了,遠看著的美好,離得近了反倒不新鮮了。」自嘲地笑了笑,「段公公,你也是宮中的老人了,皇上的事便請你多多上心了。」
紫袍的老太監慌忙下跪,道︰「長公主,您這麼說可是折煞老奴了,這些都是老奴的本分……但請長公主放心。」
寧嫣微微一笑︰「如此甚好。公公不必相送,我的侍女就在前面。」
走了幾步又轉身笑道︰「雨天路滑,公公走時可要當心啊。」說罷頷首而去,氣度渾然。白色的裙袂隨著她的行走,劃起一道道好看的弧度。不一會兒,便消失在煙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