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先生苦笑,臉上錯落猙獰的疤痕淡了印跡,透過那重重痕跡,仍能看得出這曾經是一張怎樣出色的容顏。
「這世上,不需再有一個薛清霜了……」袁先生的聲音,有些虛弱,淡淡的,叫人听不分明。
衛雁撫過她臉上的傷痕,含淚笑道︰「只恨我晚生了數年,不能與你一起,分享當日的傷痛。你在我心目中,就只是袁先生,有人疼愛、被人當成珍寶般呵護著的袁勝雲,而不是那個,名頭雖響,卻早已無心無情的薛清霜。」
袁先生握住她手,道︰「不管我叫什麼名字,我其實,只是我自己。外人傳說的不過是經過刻意編纂的故事,誰又知道,我根本不是伶人出身,而是世家大族的小姐?我那夫郎,也根本不是病死,而是被人在我眼前、生生折磨而死!我受盡侮辱流了月復中骨肉,又被那權貴大婦強行灌了絕育之藥,這才能放心地,讓我留在她那無恥的丈夫身邊,做一個終身不會威脅到她地位的玩物!」
衛雁的眼淚,忍不住滑落而下。
「若非我夫郎、曾為雍王效力,雍王他,又怎會出面相救?」袁勝雲臉上,不見任何痛苦之色,淡淡訴說著過去的事情,仿佛只是在說一個故事。
「雍王救了我,為我編造這樣一個貞潔烈婦的故事,讓我能夠繼續發揮所長,為世人獻藝。可是,這真的是我想要的人生嗎?這就是我應得的歸宿嗎?難道天生容顏不俗、又善琴藝,就該拋頭露面,取悅旁人麼?世家夫人們皆言道,敬我品格高潔,卻依然,只是當我是名低賤戲子。也只有你,真心相待。你面冷心熱,也只我知!」
一時之間,衛雁哽咽不能言語。
袁勝雲輕撫她肩頭,勸慰道︰「不說我了。我是前車之鑒,你萬萬不能,走我的舊路。雍王願意護你,是你的不幸,也是你的大幸。你今生,是不可能為人正室了。所幸,雍王妃肚量不比尋常婦人,只要雍王一日愛重于你,她便不會為難了你。待你誕下子嗣後,便此生無憂。」
驟然間,仿佛多年以來掩藏在心底的委屈,全部爆發出來。衛雁伏在袁勝雲肩頭,痛哭流涕。她低聲哭喊︰「先生,先生!為何生為女人,就必須受人擺布?我只想活的簡簡單單,不需受人所制,即使是清苦貧困,也毫不在乎!只要一琴一人,伴在身旁,了此一生,便心滿意足了啊!為何,為何,要我嫁入那復雜門庭,做一個媚笑奉君的無心之人?為何我的父親、祖母,只當我是登階之石,全不顧我的臉面意願?為何,為何我妹衛姜,對我恨入骨髓?為何、為何,要讓我遇上雍王,那般人物,豈會將我視為珍寶,真心相待?我好怕,好恨吶!先生,先生!你告訴我,你告訴我!」
袁勝雲撫著她凌亂的發,輕聲道︰「我自己,尚恨了一輩子,擔驚受怕了一輩子,你總比我好。雁娘,如果我是你,我就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漂漂亮亮的。命運無法改變,又必如此頹喪無趣?既早已注定,要歸于那人,又何必委屈了自己,白白辜負如此容貌才情?」
「……雁娘,你該是最美、最恣意的那一人。因為你有那個資格,也有那個本事!只要你願意,難道誰還能刁難了你?委屈了你去?雍王再不如你意,也不失為一個好的後盾靠山,有他為你擎著天地,誰還能讓你不快活?」
衛雁搖著頭︰「先生,其實我心里,早已認命。只是看不慣,他們都當我是傻子,將我當成傀儡般耍弄。我早知道,我此生,非嫁他不可了……」
隆昌三十一年,春闈剛過。
空曠的大殿內,宮人無聲靜立,四海九州的主人——帝王宇文勁坐在龍案後,認真的審閱著翰林院剛剛呈上來的任命折子,他看了半晌,露出滿意的微笑,提起筆,在折子下方的空白處,落了批紅。
一陣環佩聲響,由遠及近。盛裝高髻的陳皇後,面帶笑容,身後跟著兩名手捧畫軸的宮婢,也不須通報,徑自走了進來。
「皇上!」酥媚入骨的聲音,帶著一絲撒嬌般的甜膩,驚動了勤政的帝王。
宇文勁抬起頭來,望見自己的皇後,一張不見歲月痕跡的絕美容顏,含情脈脈地望著自己,迤邐而來。
「哦,是朕的皇後!」宇文勁伸出兩手,一具含著香氣的媚骨,軟軟地撞進自己懷中。
「皇上近來忙著朝堂之事,好久沒有來後宮了。」陳皇後一雙玉手,輕輕捧著帝王的下巴,印了一吻,「如今阿柔已是人老珠黃,皇上不來阿柔的宮里,也就算了,可小玉才為皇上選了一批秀女,您連多看一眼也不曾,這不是惹人家傷心嘛?」
想到那些秀女,宇文勁皺了皺眉
他在位已有三十余年,文治武功,勤政愛民,是個不可多得的賢明君主。只是,人無完人,即便身為帝王,也有些致命的缺點,譬如,沉迷美色。
他醉倒在陳小玉的美人鄉中,為她,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前皇後薨逝不足半年,便將當時僅是貴人位分、奴婢出身,毫無家世背景的陳小玉,立為新後。其子六皇子宇文煒,尚未成年便特許出宮立府,封為蜀王。
陳小玉寵冠後宮,也不只靠著一張絕色容顏。歲月催人,即使她的容顏顯得多麼年輕,那日漸生出的白發,不再緊實的肌膚,都騙不了自己身邊這位挑剔的枕邊人。
數年前,她開始四處搜羅美貌聰穎的宮人、歌舞姬,頻頻獻與帝王,擺在自己宮里,百般籠絡,為自己固寵。
這兩年,帝王的身體漸漸露出疲態,且又迷上了黃老之術。丹元真人入宮,進獻不老藥,提議重新選秀,取年輕貌美出身高貴的貞潔女子為引,供帝王修煉不老仙術。
縱使宇文勁英明一世,他也怕死。醉夢中,手腳冰冷,顫抖難抑,病痛猶如一把懸在頭上、不知何時就要落下的劍,令他心悸。
只是,那些秀女
帝王的身體狀況,臣子們看在眼里,心中各有計較。今年參選的秀女,不是各家從族中選上來的旁支女子,就是家里不受寵的庶女,經過悉心教導、樣貌好,有頭腦的那些女兒,自然留待籠絡新皇
因此,今年的秀女鮮有精于琴棋書畫之人,各個樣貌平凡,資質平庸,毫無風采。
陳皇後粲然一笑,撫上帝王胸口,「皇上,臣妾知道,今年的秀女,皇上不滿意。臣妾心疼皇上,怎麼忍心讓皇上去面對那些個無鹽丑女呢?您瞧,臣妾拿了什麼來給您?」
兩名宮婢將手中畫軸張開,跪呈帝面。
宇文勁起身,望向畫中,不由嘆道︰「如此絕色,大有皇後當年風采!」眼楮來回盯著兩張畫像,一再贊嘆。
陳皇後笑道︰「自然是比臣妾貌美十倍,臣妾才敢呈于皇上啊。皇上,您要不要見見?」
宇文勁驚喜道︰「人在宮中?」
「並不。」陳皇後道,「此二人,一為呂太傅之嫡次孫女呂芳菲,一為鄭國公府獨女鄭紫歆。皇上要見,以臣妾之名宣進宮來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