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喬新耐心听完了李慕兒對昨夜事件的敘述,李慕兒已經很感激。是以何喬新一聲不吭地走了,她也不再做過多糾纏。
再來,她實在吃力了。
幸好雙腳還能動,找了個干淨些的角落,李慕兒便靠在牆上閉眼休憩。
渾身燙得很,傷口疼得很,她真是佩服自己這個時候還能口齒清晰地喊冤自救。只不過她能做的也僅限于此了,後事如何,是生是死,就只有等了……
李慕兒如是想著,身心放松,又漸漸睡了過去。
朱祐樘接到蕭敬消息,急著往刑部趕來,見到的便是這麼一副場景。
李慕兒耷拉著腦袋,靠在冰冷的牆根上,肩上衣衫大片破損,卻被斑斑血跡遮住了**在外的紗布和肌膚。袖中也粘連著兩條血線,染得她雙手通紅。
朱祐樘素來知道心痛的感覺,他][].[].[]從小就知道。
就像此刻,他想不顧一切過去擁著她,他想替她傷,替她疼。
這便是心痛了。
蕭敬見他沉默不語,臉色卻說不出的陰郁,攀在牢門上的雙手緊握,青筋凸起,就趕緊叫衙役開了門,並識趣地領了眾人退下。
朱祐樘幾乎是沖到了李慕兒身邊,不顧地面骯髒,單膝支地將她攬入懷中。
這算是他第一次好好擁抱她。
和前兩次她喝醉酒時的擁抱全然不同,朱祐樘覺得自己好像等這個擁抱已經好久,好久。
傷口的擠壓終于還是痛醒了李慕兒。
她輕輕眨了眨眼楮,發現自己在一個寬厚有力的懷抱中,鼻端還依稀聞到那人獨有的龍涎香。
那人。
李慕兒睜著眼,看看眼前的黃色衣料,懷疑自己又做夢了。
再閉上眼,傷口真真切切的痛卻提醒著她,這是,真的?
李慕兒倒抽一口涼氣,就听到頭頂上男子聲音飄來:「你醒了對嗎?瑩中,你听好了,你給朕听好,不是我,不是我要害你。」
李慕兒聞言眼淚立馬漫出了眼眶。
傻瓜……
當然不是你……
怎麼會是你……
我怎麼可能以為是你……
無力地說道:「我知道。你先,放開我。」
那雙手卻將她攬得更緊。
「嗯……」李慕兒悶哼,「疼。」
朱祐樘這才意識到自己壓痛了她的傷口,只好緩緩放開她。
兩人方才得以對視。
李慕兒淚流滿面,覺得自己沒出息極了。
可看到朱祐樘緊皺著眉,一臉心疼,平日沉穩似不復存在,便又覺得高興。
李慕兒好想伸手撫撫他的臉,但實在抬不起來手。啜泣著說道:「你也給我听好,我沒有要殺你,再也不會。」
朱祐樘聞言心中大慟,想擁她入懷,可看一眼她的傷,又心痛自責不已。只得邊用手為她拭著眼淚,邊安慰她,「我听到了,不哭,別哭。」
李慕兒似看穿了他的想法,止住眼淚笑問:「喂,你讓我靠著你,就靠一會兒,好不好?」
朱祐樘連忙坐到地上,攬過李慕兒背靠著他,可是從這個角度看去,她肩上的傷口顯得更加狼狽。
大手一揮,用衣袖蓋住了她肩頭,才說道:
「你放心,我一定會救你出去。不,我很快就放你出去。」
李慕兒舒適地依偎著他,听著他的保證,覺得身上所有的傷痛似乎都消失了,整個人像飄在雲端,輕飄飄的。
只想這樣睡過去,永遠不要醒。
朱祐樘見她沒有反應,低頭見她閉著眼楮,掛著淚痕的臉上溢著滿足的笑容,不禁搖了搖頭。
她的兩腮泛著不自然的紅,朱祐樘空出一只手來模了模她額頭。
果然很燙。
「瑩中?」試探著叫她。
李慕兒並沒有睡著,沙啞著聲音回答:「我不叫瑩中,叫我慕兒。叫我,慕兒……」
「慕兒,」朱祐樘將她又抱緊些,「李慕兒……」
「真好听,」李慕兒睜眼,「我的名字,真好听。」
原來從你嘴里說出來,真的好好听。
朱祐樘悶笑,「一點兒也不好听,一點兒也不。」
李慕兒也想跟著笑,卻牽動了傷口,疼的她冷嘶一聲。
朱祐樘緊張道:「你不許笑!」
「是,皇上。」李慕兒壞壞逗他。
朱祐樘滿意地恩了聲,又問:「慕兒,你告訴我,昨夜為何要去乾清宮找我?」
他說我。
他沒有說朕。
他叫她慕兒。
李慕兒覺得自己掉進了蜜罐子里,甜甜答道:「我想問你,是不是和我一樣,不高興?我想陪著你,我想給你……」
李慕兒說著頓了頓,使勁想將手抬起來伸入懷中。
「給我?」朱祐樘突然臉紅起來。
「那個……」李慕兒同時說道。
朱祐樘臉更紅了,嘴角卻高高地揚起來,這死丫頭,實在是,臉皮太厚了……
誰知李慕兒卻繼續說道:「那個,我懷里,我夠不到。」
「啊?什麼?」朱祐樘覺得好像被人打了一悶棍,又發作不出,原來是自己想歪到哪里去了。
他尷尬地咳了聲,才把手探進她懷中暗兜,模出來一個:
月餅?
朱祐樘無聲愣住。
哪還像月餅?壓扁了,碾碎了,油乎乎一坨,粘在手上。
眼楮里卻熱熱的,有什麼東西快要涌出。
這下輪到李慕兒臉紅,看著他手中玩意兒,輕輕說:「碎了,呵呵。這個餡兒我覺得最好吃,就,藏了一個給你。呵。」
朱祐樘遲遲沒有說話,他一動不動,盯著月餅,陷入了自己翻騰的思緒。
慕兒,是我害了你。
恩怨情仇,原來,唯情字傷你。
對不起,李慕兒。
李慕兒發現他沒有回應,便喚他道︰「喂,喂。」
朱祐樘回過神來,「我也不叫喂,喚我的名字,你知道我的名字。」
李慕兒弱弱地笑了一聲,「臣,不敢啊。」
「這個,可以敢。」
李慕兒只是笑,她一點也不喜歡他的名字,不喜歡他的姓,不喜歡他掌握著至高無上生殺大權的身份。
「你不願意?」朱祐樘似乎意識到什麼,猶豫了一下道,「那就叫我的小名。」
「小名?」李慕兒忍不住想轉頭看他。
朱祐樘怕她牽動傷口立即制止了她,「嗯,我小時候沒有名字,母妃不願給我取名字,就叫我‘阿錯’。」
阿錯,錯……听來並不光彩的小名。李慕兒試探著喚道︰「阿錯……」
「嗯,我在。」朱祐樘低聲應著,舉起月餅咬了一口。
李慕兒驚呆了,尷尬問道:「是不是很難吃?」
「恩,很難吃。比母妃做的,差遠了。」朱祐樘說完將月餅遞到李慕兒嘴邊,李慕兒就著吃了一口,果然,冷冷的,硬硬的,並不好吃。
可還是抑不住的甜。
又听朱祐樘繼續低低說著︰
「母妃做的糕點,是這個世上最好吃的。可是,母妃卻死在自己做的糕點之下。慕兒,你說,是不是很諷刺?」
「阿錯……」李慕兒只是輕輕喚他。她听說過那個福薄命薄的女子,那個紅顏早逝的紀妃,當今天子的生母。可是從他口中听到,卻令她止不住的緊張害怕起來。
「萬貴妃不知從哪里听說母妃糕點做得可口,叫母妃做了滿滿一盒精致的糕點送去。萬貴妃說,她身邊的愛犬嘴饞先嘗,卻一命嗚呼,便來質問母妃。母妃分辯,萬貴妃道‘既然你的糕點沒毒,就叫祐樘來吃了它’。母妃知道,她是想害我。于是母妃,一塊一塊地吃下了自己的糕點,一塊一塊,一塊也沒有剩下……」
李慕兒听他娓娓道來,明明他說得平靜無波,李慕兒心里卻被絞得生生地疼,眼淚又簌簌地落下來,只有輕輕喚他,「阿錯……」
「等我下學歸去,母妃安祥地躺在床上,嘴里全是血。我哭著叫她,我也想大吵大鬧,我也想為她報仇。可是我瞧見,萬貴妃手下的太監汪直就在院子角落躲著看我,等著拿我把柄。我便只能輕輕喚她,母妃,母妃,你安息吧,阿錯會好好保護自己,阿錯會听你的話,鳥穿浮雲雲不驚,沙沉流水水尚清……」
「任他塵世多喧囂,靜我凡心立功名……」李慕兒一字一句接道,「我老早听過你的身世,所以一直很奇怪,哪怕萬氏已死,你怎麼也該把和萬氏有關的人都處以極刑。現在我算明白了,你母妃教得你很好,她也很偉大。她知道,仇恨不會讓你變得更好。阿錯,三年前我醒來時,嬤嬤便告訴我,一定要報仇,一定要殺了你。可這三年間,我從沒有一日感到開心……直到驄哥哥封制我的內力,我居然覺得,這未嘗不是一種解月兌。」
「我知道,我都知道,」朱祐樘一直說得很冷靜,此刻卻哽咽起來,「慕兒,假如那日,你成功把劍刺進了我的胸口,你也不會開心。因為,你和我一樣,我們不是那樣的人。我越想念母妃,就會越明白,她希望我成為什麼樣的人……」
他果然也很思念他的母親,李慕兒意識開始朦朧,聲音也越來越低,「阿錯,我也知道,我也知道你昨日不開心。我應該陪著你的,我該陪著你……」
朱祐樘為她輕輕擦拭眼淚,拍拍她的腦袋繼續說:「我從小就習慣了掩飾自己的情緒,我從小就知道,什麼該要,什麼不該要,我從小就學習,怎樣才能求得大同,可是我卻始終沒有學會,怎樣去保護自己珍愛的人……」
朱祐樘感覺到懷中的人又昏睡了過去。
她的身子越發滾燙,傷口也還未止住血,可是他卻舍不得放開她,顧自低低地說著話。
只想再抱她一會兒,再看她一會兒,再陪她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