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得還算中听,朱祐樘也平靜了幾分,看著底下李慕兒揪心的模樣,他也不好受。耳邊忽然想起何青岩對他說過的只言片語︰我們都以為,要將瑩中護在羽翼下……可她遠比我們想象得強大……
對,他以為,將她護在樹蔭下,不讓她面對那些是是非非,恩怨過往,對她而言才是最好。其實卻分明是看輕了她。韃靼之行,荊王之案,她遠比他想象的,做得更好。
眼前小小女子,早已從剛入宮的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頭,成長為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見,聰慧到不止能處理好自己的事情,還能為他分擔的堂堂女大學士!
好,即便李家真有與荊王謀逆叛亂的前因又如何?她要查,就放心大膽地去查,至于結果如何危險,他自會替她兜著!
朱祐樘想到這里,默默吁了口氣,起身款款走向了李慕兒。
他走得很慢,好一會兒才走至身前。李慕兒不由抬頭望他,他那樣眉目清秀,一如初識般雲淡風輕地沖她伸出手,讓她忽然記起,在她心中,他就是個一舉一動都妥貼的讀書人。
一如既往。
手心輕輕搭上的那一刻,她听到他溫暖如春的聲音響起︰「好,朕再依你這一次。」
……………………
走出乾清宮時,天氣還是不好。漫天薄薄的鉛色雲朵,飄落的雨滴如春日里漫天飛舞的柳絮亂舞。都這個季節了,乍然從干燥的屋子里步出,居然還撲面而來一股涼意。
李慕兒的掌心卻是溫暖。
朱祐樘答應幫她。雖然不知道由他出面去審荊王能不能審出她想要的答案,但這好歹是這麼久以來她最靠近真相的一次機會了。
她也不能閑著。朱祐樘讓她再跑一趟蘄州城,親自去查荊王謀逆之說。
他會做出這樣的決定,足以證明對她的信任。
或許,他還有別的考慮。
李慕兒唇角微揚,大步跨入了連綿不斷的雨幕里。
她沒有看到,身後朱祐樘負手立在乾清宮門口,視線正一刻不離地跟隨著她的腳步。
看著自己一手提攜培養起來的女學士已經悄然綻放出光芒,他深感欣慰。可不知道為什麼,她這個離去的背影卻讓他忽然有些害怕與後悔,恍惚間感到前路有些未知的危險,連他都不知能否掌控……
「皇上,何時可以宣膳?」
朱祐樘內心正在掙扎,忽听得何文鼎靠近。沉吟了片刻,他低聲對何文鼎道︰「先替朕去宣馬驄入宮。」
「是。」
護慕兒者,唯有馬驄。
………………
前往蘄州城,路遠迢迢,最快的便是走京杭大運河的水路先至山東,再轉陸路。李慕兒出發之日,是個大雨天,朱祐樘沒有上朝,舉著傘為她撐了一路。
可是油紙傘素來只是為孤人設計的,兩人共乘一柄,最終的結果,便是都被打了個半濕。
惜別傷離方寸亂。彼此默然,直走到船邊,李慕兒才停下步子,側轉了身子與他相對。
許是她的動作太過突然,朱祐樘手中傘柄抖了一下,大滴的水珠從傘沿簌簌落下,又將兩人的衣襟打濕了一片。
李慕兒抬頭看向朱祐樘的臉龐,發現他墨黑的眼楮里除了不舍竟還藏著些許不放心。她呆了呆,不覺伸手撫了撫他的領口,將無意間濺上的水珠子拂了,也好抹平他內心的那一抹不安。
雖是這樣,心里卻莫名地鑽出些歡喜和得意來,向朱祐樘挑了挑眉,仿佛在說︰我知道你擔心我,可我卻並不擔心我自己,我一定會好好了結此事。
朱祐樘一言不發,眉宇間還是有種難以言喻的悲傷和脆弱,配著那副清俊的近乎完美的面容,讓李慕兒瞬間又有當年心動到只知世間有他再無別人的感覺。
可這樣的眼神讓李慕兒心生慚愧。她知道,他希望她留下,只是留下。正想開口安撫他,他卻忽然伸出空著的那只手,猛地將她緊緊抱在懷里。
那等緊張用力的模樣,像是要緊抓著生命里僅存的最後的珍寶,須臾不敢松手。
「阿錯,我必須去。」
半晌,李慕兒終于率先說道。她沒有退路,她必須去找出殺害李家的真凶,而荊王是否謀逆,恐怕才是此事的關鍵所在。況且,若真的查出荊王罪證,才能以此威脅他吐出最深的秘密。
「我知道。我就是,想再抱抱你。」朱祐樘其實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兩人向來聚少離多,與她分別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可這次卻總覺得心頭壓抑。若不是為了解開她的心結,他猜測自己八成是要後悔了的。
兩人又膩歪了片刻,直到何文鼎在後頭提醒道︰「公子,天色不好。再不出發,恐愈加難行了。」朱祐樘這才放開了李慕兒,溫柔道︰「一路小心,事成之後,速速回京。」
「嗯。」李慕兒重重點點頭,算是承諾歸期,隨後便逃開了他傘下的庇護,頭也不回地沖進了雨幕里。
再沖進了船艙。
剛進艙門,就有一個熟悉的人影躍入眼簾。
「驄哥哥?!」
馬驄面露笑意,早有準備似的遞上了一套男裝,冷靜說道︰「快去換身衣裳,小心著涼。」
李慕兒笑著搖搖頭,好呀,朱祐樘這廝,在岸上還與她做出這副生離死別的樣子,實際上卻早就派了馬驄來保護她。
那他還擔心個什麼勁兒啊!
李慕兒想要回頭再去看看他,終究還是作罷,揮揮手對船夫道︰「開船。」又轉頭接過馬驄手上的衣服,問道,「驄哥哥,你可知道我此行的目的?」
「當然知道,」馬驄微笑著點頭,「他都跟我說了。你要做的事,也一直是我想做的事。慕兒,算上我一個,我們一起去解這個心結!」
岸上,朱祐樘還立在原地,雨水在他腳下已匯成兩道涓涓細流,何文鼎不忍再看他雨中受寒,忙將腰彎了幾寸輕聲勸道︰「皇上,雨水浸體,恐怕不好。女學士會像從前一樣,逢凶化吉,平平安安的。」
「嗯。」朱祐樘胸前起伏,眉眼飄向船尾,似有些失神的模樣。最終,他雙唇囁嚅,含糊地道了一句,「走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