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桐娘嫁到吳家的時候,只有區區一抬嫁妝,最值錢的物件兒便是一支銀包玉的簪子。銀是粗銀,玉也不是什麼好玉,卻是語桐外祖母傳下來的。
語桐娘很寶貝這簪子,平日里舍不得拿出來,只年節戴一戴。她人沒了,這簪子便落在了語桐手里。
後娘不是沒打過這簪子的主意,再是粗銀糙玉,拿到當鋪也能換幾個錢不是?語桐那時年紀小,卻知道簪子是娘親留給她的唯一念想,死活不肯交出來,又哭又鬧地驚動了街坊四鄰。後娘怕人說嘴,這才作罷。
被她爹賣掉的時候,她從家里帶走的也只有那支簪子。貼身藏著,害怕難過熬不住的時候拿出來看一眼,想著娘親還在天上瞧著她,便又能撐下去了。
沒被後娘搶了去,也沒被官船上的差婆搜了去,最後卻遺失在了海里。
沒了簪子,語桐一直耿耿于懷,人發著高燒不省人事,滿嘴胡話,還在喊娘,說對不起,我把簪子弄丟了。
經過多次探索,沐蘭發現守貞島處在一個巨大漩渦的中央。無數的東西被卷進漩渦,隨海流沉積到守貞島周圍。多半是砂石、海藻和魚類的尸骨,亦不乏人們遺落在海中的物件兒。
當然,還有人。
趕上運氣好,還能打撈到從沉船上漂流過來的日常用品。幾個月前沐蘭便尋到一桶米,裝在密封的涂漆木桶里,撈上來還是干爽的,讓斷米多年的辣椒婆幾個又吃上了米。
對六個大活人來說,一桶米實在太少。她們不敢奢侈地煮成米飯,只每日在菜湯里撒上一把,嘗個米味兒罷了。
在沐蘭看來,這海島就像是一塊兒大磁鐵,不斷吸附接納四面八方漂來的東西。心里想著語桐遺失的簪子會不會也被沖到這里來了,細細問了語桐那簪子的式樣,每次下海都格外留心尋找。
然大海茫茫,找一支簪子同找一根針沒什麼分別。也許沉到海底,也許被吞進魚月復,這都是說不準的事兒。
回回失望而歸,她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沒想到今日下海竟撈到一支簪。
這一支是金包玉的,雖有些損壞,依舊能瞧出做工十分精細,顯然不是語桐丟掉的那一支,只式樣跟語桐描述得差不多。
她想著把這簪給了語桐,多少也是個安慰。哪知嫣紅旁的不挑,偏挑了它去。
沐蘭時常把離開守貞島的話兒掛在嘴上,不時許諾這個,不時許諾那個。並非她愛空口說大話,她是怕自個兒喪失斗志,從此渾渾噩噩下去。更怕辣椒婆她們自暴自棄,哪一日想不開就走了楊氏的老路。
辣椒婆也好,郝姑姑和張氏也好,都不曾把她的話兒當真,只當她是說來哄她們開心的。吳語桐自知時日無多,信與不信都一個樣。
嫣紅多半也是不信的,不然又怎會得過且過?可她心里並不是沒有打算的。
沐蘭下海這些年,雖說不是回回都有,可積年累月的,也打撈上來不少值錢的物件兒,什麼金銀玉石,珍珠珊瑚,古董器具……
在島上既不當吃又不當穿,別個不稀罕,都叫她搜羅了去。離不離得這島且不說,萬一能離得呢,這些可不就是吃的穿的用的,現成的活命錢兒嗎?
她這點子小心思大家心知肚明,誰都不愛跟她計較。
若是旁的東西,沐蘭也就由著她了,只這件兒不成。見自個兒說了那話,她依舊死豬不怕開水燙地不肯將那簪子拿出來,便有些怒了,把手一伸,「給我!」
嫣紅猶自嬉皮笑臉,「不就是一支簪子嗎?給了我又能……」
「給我。」沐蘭語氣重重地截斷她的話茬,眸色冰冷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吳語桐並不知嫣紅拿了什麼,可事情總歸是因她而起,不免心中惶然。眼瞅兩人就要鬧翻,忙去拉沐蘭的手,「沐蘭,我不要,給了她罷……」
「不行。」沐蘭態度少見的強硬,「不能慣她這見什麼好拿什麼的窮毛病。」
嫣紅笑容僵住,嘴角抽動著,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在辣椒婆、郝姑姑和張氏眼里,沐蘭一直都是一個早熟懂事的孩子。對長輩尊重孝順,對語桐體貼有加,便是偶爾刺嫣紅幾句,也不曾說過傷筋動骨的話。
剛才這又急又沖的模樣兒,倒是頭一遭。
張氏一向是無條件站在沐蘭這一邊兒的,沖嫣紅道︰「沐蘭都說了是給語桐的,你還霸著做什麼?」
郝姑姑是老好人,誰也不肯得罪,便不作聲。
辣椒婆了解沐蘭,心知她不會無緣無故跟嫣紅爭競。再說東西是沐蘭勞心勞力尋回來的,合該由沐蘭做主分配,于是沉聲地開了口,「嫣紅,拿出來!」
辣椒婆是這島上的元老,救過所有人的命,說話自然是最有分量的。
嫣紅撐不住了,伸手將那簪子掏出來,狠狠地拍在沐蘭手里,「給你,給你,一支破簪子,當誰稀罕呢?」
扭身到里頭的樹樁凳上坐下,一面哭一面念,「我的命怎恁苦啊?一個兩個都欺負我,倒把個窯姐兒當成寶……」
听到「窯姐兒」幾個字,吳語桐氣息涌動,又沒命地咳嗽起來。
「閉嘴。」沐蘭沖嫣紅怒喝一聲。
嫣紅哭聲一滯,不敢再念叨,猶自抽搭個不停。
沐蘭和張氏一個撫胸,一個捋背,好不容易才叫吳語桐止住了咳嗽。
「語桐姐,這個給你。」沐蘭將那簪子放到吳語桐手里。
吳語桐一瞧見那簪子就明白沐蘭的心意了,捧著簪子紅了眼圈,「沐蘭,多謝你。」
沐蘭抿了抿嘴角,露出點兒笑意來,「跟我還客氣什麼?」
剩下的東西挑揀挑揀,能分的分掉,不能分的便暫時擱起來。
布頭洗一洗,拼接起來做衣服鞋子;瓶瓶罐罐挑好的當家什用,不好的砸碎撒在谷地周圍,能防野獸;魚骨頭磨了當針,破銅爛鐵融了打工具……
眼見一根蠟燭燒掉一小半兒,辣椒婆發了話,「不早了,都睡吧。」
大家應一聲,自去休息。睡到半夜,又被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驚醒了來。張氏模索著點了燈,瞧見吳語桐滿嘴是血,嚇得叫了一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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