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呼喊,幾名高大威武的皇衛不一會兒便已經趕來,立馬接手現場。
有人跳下濕軟的泥地各自抱起落水的孩子抬到岸上,湖上的洪曼青也被人接過岸,此時她看著黑糊糊裹著泥巴的三人,披著一條毛毯抓著司寇準的衣角不停地瑟瑟發抖。
那一身皇袍早已成黑袍爛袍的年幼小皇帝經湖水淤泥一泡,本就不顯眼的臉顯得更加難看,小臉蒼白胸口只有極其輕微的起伏。明明已經昏死過去了他的手卻還是緊緊握拳的模樣,好像在無形中還在死死拉著誰的手一樣。
旁邊的一名皇衛用勁掰開他的手,滿頭大汗趕來的兩名太醫提著醫箱狂奔而來。他們一路跑來面色紅中帶白,白中帶黑,很是奇特,太醫來不及請個禮,便一把推搡開旁邊的皇衛們,撲跪著按壓起胸口。
黃衣女童名喚施洛雪,此時嘔出點髒水便已經渾渾噩噩醒了過來,緩過勁來還沒看看周圍,她就立馬嚇得大哭幾聲。年輕太監朝她一瞪眼,一旁的司寇準見狀,對著她安慰幾句之後,施洛雪這才啜泣著躲在洪曼青的身後,一雙小小的杏仁眼紅腫得厲害,緊緊看著依舊沒有動靜的小皇帝,只是豆大的淚珠兒啪嗒啪嗒一直往下掉。
這胡亂下水卻只會在湖里亂撲騰的小孩子竟是皇帝?
半癱在地上艱難喘氣的司寇準,抹了把自己臉上殘存的泥水,露出泥水遮蓋下清俊稚女敕的臉龐。只是他那雋永斜逸的如畫眉眼卻帶著恍然迷茫與不敢置信,有些出神地心想道,魏國的皇帝,會就這樣隨隨便便死了嗎?
那旁邊躺著的小皇帝似乎已經失去了生命的氣息,太醫喘著氣咬著牙按壓急救,呼喊救駕的那年輕太監甚至已經感覺到脖子後面的涼意,幾人的面色更加難看。
「這……不……」
一名太醫抖著手,不敢再踫臉色慘白的魏國皇帝,抬頭看著年輕太監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走開。」
面色也有些蒼白的司寇準剛緩過勁,看著此景卻一把撥開太醫顫抖的手,當著幾人的面毫不猶豫地半跪在連鯉小皇帝的身旁,雙手抬起便要抱起連鯉,一邊面無表情地說道︰「下水晚,但可能腐水淤泥入心肺,情況更嚴重。」
「大膽!竟敢對陛下不敬!」那年輕太監跨出一步,蘭花指一指,滿臉怒容。
比起陪葬,自己還是更樂意不敬一些。
司寇準抬手抹了把臉,冷冷一眼看過去,目光鎮靜毫無害怕,那年輕太監的手竟然不自覺地收了回來。
不等那太監反應過來自己竟被一個小孩嚇退後再惱怒說些什麼,司寇準早已面色凝重地雙手繞後抱住皇帝的腰部,深呼一口氣便用力勒住頭朝下的皇帝的胃部顛了幾下,連鯉只是嘔出幾口髒水,鼻息卻更弱了些,探手幾乎察覺不到。
司寇準迅速俯身側听心跳,面色更冷,也不理會眾人,便回頭一把解開皇帝滿是污泥的黃袍,露出里面髒亂的白色里衣。他一番模索,便能感覺得到,薄衣下是瘦巴巴像小猴子一樣瘦弱的身體,好像木頭搭出來的架子一樣,都沒有幾兩肉的觸感讓司寇準有些不悅地皺起眉來。
「大大大大膽!竟敢褻瀆陛下遺……」那年輕太監尖著嗓子就要叫出來,卻再次被司寇準冷冷一看,一口氣噎在了喉間。
沒人敢出聲阻止,沒有人意識到他們似乎在這性命攸關的時刻听從了一個小孩子的指揮。這種時候多說一句話,可能事後追究起來就是多了一條命的代價。
司寇準雙膝跪在地上,將連鯉放平下,用力按壓小皇帝的心髒,手上的勁頭似乎以某種要帶動快要停擺的心髒再次跳動起來的堅定節奏,數次心髒按壓後司寇準便捏住連鯉小小的鼻尖,毫不猶豫一個迅速俯身觸唇緊壓,將口中的氧氣送入對方口中。
咳咳……圍觀的數人沒有如那年輕太監一般驚喝出聲,倒是齊刷刷地倒抽了一口冷氣,只覺得脖頸後邊的涼意更甚。
詭異凝重的氣氛中,所有人靜靜看著跪著施救的司寇準雙手有力地按壓,只覺得自己的心跳都要隨著那力道跳起來,唯有那兩人口唇相接的時候,又是整齊的一陣冷汗與抽氣聲。
直至如此來回十數次,就在所有人繃得極限的神經快要斷開的時候,那地上的連鯉忽然一皺眉頭,猛地一躬,忽然從肺腑喉間哇地一聲嘔出一大口淤泥與湖水,使勁一口嘔出,盡數吐在了司寇準的身上。
那迷迷糊糊中竟然撿了一條命的小皇帝又癱倒在地,微微睜開的眼有些游走無神,忽而一定,眼中帶著迷茫與不解,看著司寇準,低澀地喃喃說了一句什麼。他那眼神毫無焦距地飄過頭頂,像是看著司寇準又好像是透過他看向未知的空間,緊接著又是劇烈地一頓咳嗽,閉上眼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唯有最近的司寇準听了個清清楚楚——雖然不明白什麼意思,但是能說胡話就好。
司寇準面無表情的樣子看起來這才略微放松了些,只是垂手一踫身上黏膩的穢物,皺眉,臉色有些難看起來。
「走走走!快!」
年輕太監一把推搡開司寇準,雙手似趕鴨子一般湊前驚醒愣神的太醫們,在場的所有人歡呼了一聲,都急忙動了起來。此時的小皇帝依舊慘不忍睹,但是太醫診治目前只是驚嚇過度加之疲勞過度引起的昏睡而已,終究是救活了!
想到不用跟著小皇帝一起葬了的數人來不及高興,連忙在太醫的指揮下抬著進行善後護理,前呼後擁著幾人遠去。皇衛太醫都有需要用上的地方,所以只好留下那年輕太監待會兒領著那三位闖了禍的孩子另行處理,另吩咐一人去傳宮轎趕來接應三個孩子。
說起來,這年輕太監本也只是宮中排行不上不下的一名公公,本來對這種安排還有些惱怒與不屑,剛一轉頭忽然想起這裹著毛毯咬著下唇一臉懊惱自責的紅衣女孩是宣元大將軍的獨生女,黃衣服的是太後依仗的施昊老大人的孫女,便是那敢冷眼瞪自己的混賬小子好像也是宰相府上的公子……
這麼想著他不由得冷汗下來,趕忙溫聲笑著道了聲歉道︰「諸位,小人先前心憂陛下安危,多有得罪。請隨小奴前往洗浴更衣,前方已傳人送了轎子……」
司寇準冷著臉一句話都不說,施洛雪又受了驚嚇啜泣著,洪曼青勉強一笑,搖搖頭表示不介意,也沒有開口說話。
不管如何,也算是有了個台階下。這年輕太監心下大喜,于是也打著哈哈將剛剛的不敬幾句話略了過去,引了狼狽不堪的三人前去換洗衣裳的路上。
他一路上腦袋急轉,想著日後必定攀得上這幾棵大樹的腿,哪怕是一條小小的樹根也抵得上半輩子的榮華,便也仔細尋了個話題壓著滿心的興奮佯裝矜持地慢慢套著近乎,說了些閑聊瑣事後便夸贊起司寇準的神奇急救術來,當然還是用了化險為夷、妙手回春、懸壺濟世一類夸大奉承的詞來,順便還討好地說了句術承名師之類的話,心里估算著是將司寇準背後的司寇宰相與教授師傅也連帶著吹捧一番,總之拍馬屁這種事不僅要拍得天花亂墜,也要多多益善。
杏兒眼紅腫的施洛雪乖巧地與洪曼青牽著手往前走著,驚嚇痛苦過後便麻木著小臉的兩個女女圭女圭不再理會聒噪獻媚的太監,倒是身上散發著淤泥惡臭卻依舊一臉漠然的司寇準听到夸獎名師的話後頓了頓腳步,停了下來認真地說道︰「我沒有師傅,剛剛那些都是我娘教我的。」
引路的年輕太監一听有人回應,臉上的笑更真誠,背躬得越是低微,回頭邊走著邊恭敬贊道︰「哎,小奴愚笨還真沒想到。听聞宰相夫人身出陽關醫者世家,必定也是個才驚艷絕的人物,喲!您不知道,便是小奴在深宮也听說過薛夫人慈悲為懷造福百姓的事跡。想來司寇公子貴人善心,悲憫世人,只怕將來要青出于藍更勝一籌哩!」
這本來是絕好的一頓奉承,那年輕太監一時間甚至覺得自己用詞造句的文采都快趕得上文壇領袖範大師了,只是司寇準的面色忽然一冷,腳步卻生生停了下來,眼楮卻像是無形的利刃一般刺得年輕太監不由得停下腳步,詫異地看著三個看不出情緒木然著臉的泥人。
牽著施洛雪的洪曼青也隨之停了腳步,卻腳步一轉站在一旁,用奇怪的眼光看著那不知所措的年輕太監,心里暗道這人只怕是拍錯了馬屁了。
司寇準立著,明明落水後的模樣狼狽無比,前衣衣角還殘留著聖賜的嘔吐物,偏生好似站在絕顛的冰山之上,面色漠然,眸色冰冷,看著那與自己三步之遠的年輕太監,緩緩道︰「我娘不是薛燕回……」
那年輕的太監一愣神,沒反應過來,繼續笑著說道︰「喲?公子太謙虛,誰不知道宰相府上……」說著說著,年輕太監咧開笑著的嘴越來越甜,翹著蘭花指捂嘴偷偷一笑,正要說些什麼接過話頭,卻被打斷。
「你錯了,我娘是陽關城外三里河上劃船的船娘。」
司寇準打斷他,說得極為認真,看著表情逐漸變得疑惑又謹慎的年輕太監,冷靜地一字一頓道︰「你說的慈悲為懷的薛夫人,在我五歲的時候接我回了府上,在相府里說起來,我娘連沒有名分的小妾都算不上。」
司寇準剛說完,忽然微微一笑,那笑容恍若陽春白雪般溫暖柔和,行雲流水般寫就的眉眼耀眼至極,輕聲溫柔至極卻透著莫名寒冷地微笑問道︰
「現在,公公可算明白了嗎?」。
「是是是,小人多嘴……」
年輕太監猛地一個哆嗦,想起剛入宮那時年傳得沸沸揚揚的宰相私生子的事件,不由得想要刮自己一個大耳刮子,叫自己嘴賤惹出的簍子,于是忙裝出低眉順眼的樣子不再瞎拍馬屁,一路無言的氣氛極為尷尬,年輕太監恨不得以揮刀再次自宮的代價變出八抬大轎一路小跑將這三位祖宗恭恭敬敬送到洗浴房去,然後一輩子再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