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時間再倒流往前一些時候吧。
話說那時連鯉下湖之前,因當時又怕又急,跑得速度太快腳下卻又濕滑,幾乎是緊接著施洛雪落水的後邊手忙腳亂滾著下湖的。
他分明是不善游泳的,撲騰了兩下便沉了下去,下意識在無處借力的湖水中勉強在水中蹬了幾腳,借著浮力口鼻剛露出水面使勁吸入一口氣又咕嚕嚕沉了下去。連鯉勉強穩住在水中的身形,發現自己在水中似乎並不太難活動,索性強自鎮定下來使勁憋住口中的一口空氣往附近查看尋找先前落水的施洛雪的身影。
縱然之前的湖水再清澈,此時攪起湖底的淤泥便也渾濁起來。眼前的視線受阻,湖水入眼也刺痛得難受,連鯉皺著五官強忍著極為不自在的感覺,勉強咕嚕吐出一小口水泡,努力睜開刺痛的雙眼揮舞模索著身旁的湖水。他身上浸了水的皇袍分量沉重許多,在水中順勢拖著他下沉,導致他的力氣消耗更快。
正當他手臂模索兩下撲空之後,感覺到指尖好像觸踫到了什麼軟軟的東西,他一愣還以為是水草,再扭頭一看才發現竟然是腳底黑暗水波中的一塊衣角。
有戲!他心下一喜,另一手胡亂伸前試圖找個堅實的地方借力好拉起兩人。他知道自己下水的地方靠近堤岸,下水的時間又不長,只要順手一模估計能模到堤下堆砌著的用來穩固上方道路的圓石,這樣就有了借力的地方可以浮上水面去。
誰知道那幾乎要溺斃的施洛雪早已無法呼吸,在黑暗中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連鯉的一腿,下意識死死抓住不肯放手,失去動力的連鯉一驚使勁掙扎了兩下,空氣大口大口地從他嘴里冒出,咕嚕嚕往上升起,鼻腔嗆入了湖水酸澀得他快要虛月兌,因他不善水性,裹著厚重的袍子幾下便沒了力氣。
連鯉在水中徒勞艱難地掙扎著,彎曲身子用手使勁扒開施洛雪的手指,小腿卻因用力掙扎也抽筋起來,待掰開用手拉著已經失去意識的施洛雪他使勁蹬腿卻只能隨她緩緩下墜湖底的時候,已經覺得好像身處在數千萬年之下的海底,周圍都是黑暗。
不能讓這孩子就這麼死了啊……
連鯉眯著酸澀的眼,徒勞拉著施洛雪,吐出口中最後一口空氣,冒出這麼個想法。他先是心底取笑自己在這危急的時候還有空瞎想,又忽然發現自己對即將到來的死亡一點都沒有恐懼,甚至似乎還有點奇怪的心情在其中。
他無法用具體的語言形容出那種奇特心情,隱約覺得熟悉卻又說不出來,只是那種奇特的莫名情緒讓他有點恍惚如處雲霧,像催眠曲一般輕輕在他耳邊說著放棄這麼艱難的掙扎吧……
放棄吧……放棄吧……
既然掙扎得這麼辛苦……
怎麼可以現在放棄呢。連鯉安寧閉著的眼猛然睜開,強忍著屏息以防吸入湖水抬頭往頭頂看去。
那黑暗湖面上的水花忽然一陣蕩漾,一道黑影猛地撲下水來。明明同樣是在水中那人的四肢卻好像不受阻礙,就像是生活在深海中的鬼魅,如魚兒一般快速撥動著身旁的水波,像是水中的精靈一般游了過來。
逐漸失去力氣的連鯉已經看不清楚那人在渾濁湖水中極白的是臉還是衣服,幾乎是在意識恍惚間的狀態下咬牙逼出肺腔中最後一點空氣,用力破開水的阻力一把往上提起已經失去意識的施洛雪,兩個人在水中因為受力的緣故翻轉了位置,處于施洛雪下方的連鯉雙手在其背後一推,用著最後的力道將施洛雪緩緩推向那道迅速游來的黑影,自己卻狠狠嗆了一大口水,鼻眼一陣難受至極的酸澀,因著反力往著黑暗的湖底沉去……
我會活著吧?
還是說,會死嗎?
明明已經快要死了,連鯉不知為何卻忽然覺得心情平靜下來了。不掙扎是因為沒有了力氣也沒有了必要,他知道自己此時的情況很是糟糕。
或許就這麼死了也好。連鯉還有時間用來失落地想著,對自己先前生起的求生一頓嘲諷,他在腦海中反復地想著,反正自己也不想當皇帝,反正大魏還有母後王叔,反正反正……反正……
落水的時間並不長,但是在無垠的黑暗湖水中時間似乎也凝滯。
連鯉緩緩墜落,五髒六腑經由泥水灌刷痙攣抽搐過後導致身上的疼痛加劇。然而疼痛這種東西到一定程度便會沒了感覺,有那麼一瞬的時間,瀕死時刻的感官無限延長,連鯉視野里的黑暗更加彌漫,瞳孔愈發擴散。
他感覺得到自己的靈魂已經輕到即將月兌殼。
這就是死的感覺嗎?為什麼……總覺得,好像熟悉得……自己曾經死過一般?
在虛無的寧靜之中,他好像听見有誰隔著億萬年的時光輕輕吟唱,反反復復呢喃著什麼。
是誰?是誰在說話?
他眼中的光明愈發渙散,感受不到身體的桎梏,死前綻發的思緒卻較之以往運轉得更快,更清晰,更加暢行無阻。
那女聲入耳空靈悲切,透著哀怨淒涼,反復念著什麼,腔調在空廣的幽暗空間內回旋往復卻總也是听不清,纏得他頭都疼了起來,恨不得蹦出黑暗狠狠踹上那人一腳。
一陣極白的光自遠處一瞬間襲來蓋住連鯉,好像天上的太陽落到了他的眼里,炙熱讓他猛地張開眼楮,卻發現自己立在無邊無際的霧氣之中,好像踏行在天上的雲霧之間。
有誰輕笑一聲,連鯉一驚,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雲霧茫茫無邊,一女子遠遠背對著自己望著遠方,長發如瀑,及腰黑發簡單用一段墨紅絲帶披著綁緊,絲帶尾端還系著對小巧的銀白鈴鐺,身形窈窕,著一身透明卻流轉著五彩光芒的羽衣,胴體若隱若現,單單那背影就引人遐想,這面前是一張怎樣的臉孔。
「你……」
連鯉有些受驚嚇,下意識跨出一步剛要追上,那羽衣女子卻像是感覺到了什麼,仿佛等待了千年才得到回應,歡喜邁出一步,卻又遲疑定住腳步,朝著遠方彌漫的濃霧中舉起手輕輕招了招,隨後頭也不回,腳步歡快地往前方跑去。
那前面有什麼?
連鯉望向遠方,白色霧氣遮擋住了他的一切感官,心下一急,鬼使神差跟著邁出第一步。他一腳踩下去的雲朵虛無卻有若實質,並不如看上去那般軟綿綿的。
心神微微放松,連鯉剛要跨出第二步,耳邊靠的極近的地方忽然有銀鈴聲錚然一響,前方彌漫霧氣陡然一變消失,他瞬間從雲端急速墜往黑暗,臉頰冷風若海水拍打生疼,對于死亡的巨大恐慌終于在這一刻襲來。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他驚恐地張大嘴卻發不出聲音,重新陷入黑暗之前只看到一只手遙遙從雲端水聲中探來,一把拉住了自己,不等他一手撥開眼前黑霧急于看清一切之時,胸口卻好像被誰錘了一拳,痛得他不由得張嘴痛呼出聲。
放肆!連鯉無法痛呼出聲,渾渾噩噩不知身處何方,艱難嘔出幾口堵在胸口的髒水,勉強睜眼,恍惚中看到一身狼狽的男孩子目光清冷地看著自己,沾著黑泥的面龐陌生卻白皙純淨得猶如盛開的白蓮花。
是誰?你到底是誰?
連鯉根本听不到耳邊眾人的歡呼嘈雜,喃喃著想要抬手,渾身卻像是灌了鉛一般沉重,隨後鋪天蓋地的黑霧便遮住了他所有的感官,連鯉再次癱軟昏厥了過去。
直到他再次醒來,已經是一天半後的下午了。
就像是夢境還未結束一樣,他睜開的第一眼,便是面對面懸浮著對看著自己的身體,看著那蒼白而毫無生機的眉眼,從心底感覺到無處可去的疏離抗拒,先前求生的又消散無跡,下意識地想要離開。
「去吧。」有誰的聲音猶如揚琴,悅耳動听,那人在背後輕輕一踫,他的靈魂便忽然有了重量。隨著前墜的力道,他緩緩融入了自己身軀。
很神奇地,他的記憶乍斷又續,忽然有了五官之感,隱隱約約听見了有誰說話,像在偌大的空間內回蕩听不真切,然後恍恍惚惚好似靈魂歸來一般輕飄地感覺到自己的三魂六魄慢慢回來,隨之一起來的是渾身疼痛,像是被母後身邊的黑臉石蘭用那雙粗糙如男人般的大手擰過甩干再擰過一樣酸痛的感覺。
連鯉皺眉輕哼了一聲,蹭了蹭脖頸下的枕頭,不知為何又萌生出沉沉睡意。
他所處的房間內很安靜,一聲輕哼,幾步遠外臨窗而立的一名宮裝婦人卻猛地一顫,緩緩移過臉來。
那年輕婦人今日著一身正紅宮裙,袖口衣襟皆繡著金黃色的蓮花枝蔓,以銀線層疊勾出幾層水波,身子輕動下擺裙角便隨之散開,宛若一朵紅蓮悄然綻放,膚若凝脂氣若幽蘭,眉宇間莊嚴而隱藏焦色。
這朵威嚴紅蓮聞聲一顫轉身,便踩著祥雲繞鳳鎏金宮靴快步走過安靜至極的里廂,輕輕俯來,莊嚴發髻斜插的芙蓉金鳳步搖輕蕩。她悄悄坐在了連鯉床頭附近的梨花木高凳上,微微皺眉觀察著連鯉昏昏沉沉的睡顏幾許,輕抬紅蓮廣袖探出一雙如玉雕琢的芊芊細手,指尾輕抬,伸入被中上下包覆住魏帝冰涼的小手,滿眼的哀切。
「鯉兒?」她輕聲低語,唯恐驚醒了還在睡夢中的孩子。
「好困……」閉著眼楮快要睡去的小皇帝皺了皺眉,嘟嘟囔囔地說道,「朕不要起床背書……」
那年輕太後聞言一愣,隨後微微一笑,輕輕將連鯉黃瘦臉頰旁的碎發撥到一旁,看著那長長的睫毛沉默,隨後哀切之色更甚,握住連鯉的手更加緊了緊,滿是憐惜地說道︰「好,乖,鯉兒再多睡會兒……」
听著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那本要睡過去的小皇帝卻是夢醒般地哼了哼,睫毛顫顫睜開了眼,琉璃般通透的大眼帶著迷茫與驚訝看著面前一臉疼愛的太後,愣了愣,輕聲道︰「母後?」
太後衛若水趕忙低頭避開微紅的眼角,隨之松開握著的雙手悄悄收回,她的雙手疊放在膝蓋紅色宮裙之上,十指若蘭芝,大紅丹蔻相疊,猶如綻放的火蘭,下一秒回過頭才對著錦被中面色蒼白的小皇帝淡淡應了一聲,面色莊嚴淡然不怒自威,好似二人是兩國邦交的代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