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步驚鴻 1-006 司寇相府

作者 ︰ 折月成酒

听聞此言,宰相夫人薛燕回露出一副後怕的模樣,抿著嘴,似乎被驚嚇不小。

侯三兒看她這反應內心忽覺得很滿足,心里得意洋洋地想著,縱使你是陽關望族之女,那陽關終究比不上魏京宮中的繁華,畢竟還是見識小了些。這麼想著,候三兒再想起自己作為宮中地位將要飛升的一人,也不由得面露自得之色來。

等他回過神來,宰相夫人這才輕輕呼出一口氣試探問道︰「不知陛下可好?那原本擇定侍讀之事呢?」

「這……天子之事,不可妄言。」侯三兒忽然面露難色。

面露了然之色的薛燕回又從袖下悄聲遞過來一張銀票,一看數額,侯三兒裝作恍然大悟的神色,一拍腦袋,喜眉笑眼悄聲說道︰「老奴這記性,侍讀一事關乎重大,怎能馬虎。听說往後延了些日子,下月初一的日子。」

宰相夫人微微皺眉,似乎陷入了沉思。

「夫人放心,老奴在宮中也听聞大公子早慧知世,閉門研讀,小小年紀也是才華橫溢,再說二公子,雖說老奴了解不多,救駕有功,單憑這一條就增色不少……」

「救駕有功麼?」

宰相夫人似乎下意識重復了一句,微微蹙眉︰「公公不知,我膝下有冶兒一子,可憐那孩兒自幼多病多災,幸好爭氣,通達四書五經,不知可否有幸入選?」

侯三兒不知為何眼皮一跳,想到了那日渾身濕泥明明應該狼狽不堪卻清冷鎮靜至極的孩子,不由得月兌口而出說道︰「這老奴怎敢妄言,一切皆順聖意。只不過,老奴覺得大公子自然是無需擔憂的。不知夫人如何打算,二公子……二位公子聰穎過人,若是雙雙入選,豈不是了了夫人的一件美事?」

宰相夫人的悲傷神色一頓,神色更為失落,哀哀嘆氣道︰「公公不知,我家準兒,他的生母雖地位卑微,但自歸府之後就由妾身帶大……可惜,妾身事事躬親,然而畢竟少時流落鄉野,又讓那個不清不白的生身母親耽誤了,天資終歸愚鈍了些。怕也因他可憐的身世記恨妾身,這些年來人前人後也不肯與我親近……」

侯三兒听著也顯露出頗有同感的神色,心下也把那日司寇準的反應都歸結于不知感恩的原因上,于是又笑眯眯地稱贊了一番夫人仁慈心善的說辭。直至時辰漸晚,候三兒這才拱手相送,懷揣著滿滿的收獲,一臉滿足地坐上馬車一路沖著皇宮的方向駛去。

待那宮車遠去,直至消失不見,立于門外的宰相夫人這才漸漸斂了一臉的笑意,明媚嬌弱的笑容不見,陰沉著滿是壓抑怒氣鄙夷的臉,朝門外唾了一口,撇著嘴怒罵道︰「骯髒的閹狗雜種!也不看看自己什麼嘴臉!」

隨侍的兩名侍女把腦袋低得極低,連相互使個眼色看看都不敢。狠狠怒罵完一兩句,宰相夫人平息了下怒氣便往回走去,臉上又帶著那種慣有的嬌媚淡笑,眼角都帶著媚態,邊走邊問道︰「少爺呢?」

侍女們有些膽怯,不敢回答。

「我問少爺呢!」宰相夫人回首,猛然提高聲音,驚得二人差點兒跪下。

「少、少爺去了竹園……」侍女越說聲音越低,顯然她也知道大少爺司寇冶去竹園不是什麼值得夫人高興的事情。

宰相夫人薛燕回抬手揉揉太陽穴,有些疲憊,眉頭卻皺得更緊,吩咐一聲便由掌燈小廝打著燈籠引路朝著相府深處走去。

說起現下的宰相府邸,是由上一任老宰相在京留下的產業。當初老相爺一生清廉,臨老卻因一句勸誡遭到先帝貶謫黯然歸鄉,先皇西去,新皇繼位,這處槐花巷大宅院空了數年後便由太後賞給了大魏歷史上最年輕的宰相司寇向明。

司寇向明將宮中所給的修繕費用大多自請填了國庫,贏得了滿朝上下的贊不絕口,只在原有的基礎上簡單修繕了一番。這後方的竹園剛接手時是一堆的亂世雜物堆砌的廢棄後園,類似倉儲納物的職能。薛燕回初來乍到之時簡直無法忍受,若不是自家的丈夫興致高昂地設計修建,她只怕是搬了陽關娘家全部家產來也要砸個大手筆修個金碧輝煌。人人都說司寇宰相清廉,事實上所謂的修建不過是按著他的想法搬走了一庭院的亂石,修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道穿過庭院而已,靠牆邊是幾叢細竹斜影而立,一方魚池一面石桌,隔絕人聲,幽靜清雅。

此時此刻,幽靜清雅的竹園,卻有些奇異的聲響自廂房後黑暗處傳來,啪的一聲,好像是有誰拍動雙掌的聲音。

薛燕回的眉眼一跳,腳步更疾,往廂房後的黑暗處走去。

竹園冷清,向來少有人光顧,更少人知道修繕過後的廂房後其實有一個積水的大坑。大坑猶如尋常的小湖,里面傾倒著前期清掃的廢石雜物,司寇宰相到修建後期似乎也厭倦了改造,索性也再不管,這方廢湖也就這麼藏在相府最深處的角落內。

一轉彎,薛燕回便看到不遠處湖邊兩盞鬼火似的燈籠照亮陰陰暗暗的一塊角落,司寇家的大少爺司寇冶正抬著手,一手握著柄藤條,對著湖岸陰暗處說些什麼。

那處陰暗的地方立著個瘦弱而倔強的身影,好似暗處挺立的一竿細金竹。司寇冶似乎發了火,暴怒著一鞭抽了下來。啪!那倔強的身影隨之一顫,卻並不躲閃,實打實地挨了狠狠的一鞭子。

「胡鬧什麼!」薛燕回低聲怒喝,幾步上前去一把奪下了兒子手中的藤條,瞪了一眼,轉而又看向其身後神色不安的兩名小侍女,張嘴罵道︰「你們是干什麼吃的!不許讓少爺來竹園!沒听進耳朵嗎?!」

那兩名小侍女一跪,帶著哭腔驚慌為自己辯白著,無非是什麼少爺之命勸阻不住之類的說辭。薛燕回懶得听那些,低頭看向自己的兒子,帶著怒氣問道︰「冶兒,為何不听娘親的話!」

那旁的司寇冶作為相府的大少爺,年齡較司寇準大些,卻也不過十一二歲,他的模樣理所當然地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只是兩條眉毛極粗極濃。此時被奪了手中的藤條,司寇冶也不哭鬧,根本不怕即將發火的薛燕回,笑嘻嘻地回答道︰「听說今天宮里面來人了,還頒了聖旨,我這當哥哥的居然才知道弟弟會游泳,這不,我讓親愛的弟弟下水給我表演表演,他竟然不肯呢。」

「你這麼不听話,萬一你爹看到了怎麼辦?」

薛燕回又是蹙眉一頓不輕不重的訓斥,說完了,這才微微側頭,在昏暗光線下看到了司寇準的模樣︰外袍不知何時被扯開丟到一旁,僅著髒污的白色里衣立于岸邊瑟瑟發抖,未束發冠的一頭黑發凌亂披散,夜間湖面濕氣打濕了發梢,黏糊糊地幾縷黏在那張微白的臉上,看不出神色。只是偶爾憋急了,司寇準才悶著聲音難受地咳了咳,那雙手始終緊緊地貼合雙腿,一動不動,他的手握著拳頭。

薛燕回靜靜地看了司寇準的拳頭半晌,忽而一笑,笑容明媚艷麗,好像世間最慈祥的女人。宰相夫人微微翹起一只保養得極其良好的皓腕,輕聲招呼著距離不遠的司寇準道,眼里泛著柔軟的笑意,聲音如黃鶯一般婉轉動听道︰

「準兒過來,大少爺和你鬧著玩呢,你別這麼不懂事,站在那里慪氣干什麼?」

司寇準立在距離湖水僅有兩步之遠的地方,微微抬頭,似乎透過濕漉的發隙看了一眼,腳下卻不動彈。

他的膚色向來白皙,此時被湖風一吹更加蒼白,濕漉漉的頭發貼著蒼白的皮膚,好像是從湖水里面鑽出來的冤魂一般,在陰暗的燈光下目光里什麼都沒有,又好像什麼都有,那定定看著自己卻又毫無感情的眼神讓薛燕回一陣極為不舒服的反感。

但她的笑容不減反增,只是眼角的笑意似乎凝固起來,從櫻桃小口中輕悠悠飄出的聲音更加柔和,在彌漫夜霧中卻透著股陰惻惻的鬼氣。她笑意盈盈看著司寇準,又輕輕地招招手和藹說道︰

「過來,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听話?你半夜三更穿這麼少跑到這湖邊來,萬一一個不小心摔下去可怎麼辦?」

司寇準幽幽地盯著她,卻依舊不肯走動一步,好像是湖邊的石雕一樣定定立著,固執地抿著嘴。

薛燕回的表情一點兒也不驚訝,再次柔弱一笑,嘆了一口氣道︰「你這孩子這麼倔,讓你娘在陽關怎麼住得安心?」

一直不動的司寇準听到對方提及自己的母親,這才微微動了動。

薛燕回笑道︰「過來,好孩子,讓我好好看看。」

司寇準低著頭,極其緩慢地挪步,最終不言不語站在了薛燕回的跟前。

「真乖。」薛燕回輕輕一笑,伸出白女敕女敕的一手輕輕拂開了司寇準脖頸間的濕發,手一拂過,那處便露出了白皙瑩潔的肌膚,那肌膚上隱隱留著些橫橫條條的紅印子,透著股殘暴和誘惑的味道。

「幸好冶兒用的是細擰過的粗藤,你看,這孩子手勁再大,打你也留不下什麼明顯的痕跡的。」

宰相夫人笑意盈盈地用手指輕輕拂過那些紅色的鞭痕,她看著自己的手指好像寒冰一樣讓司寇準的肌膚寒顫,突然面色一冷,一手扣住司寇準瘦弱的肩膀,狠聲說道︰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想讓相爺可憐你?告訴你!自打你和你娘一出現,我就知道你們娘倆兒是一路貨色!裝可憐的勁頭大得很啊?」

司寇準身軀微微一震,抬起頭,蒼白的嘴唇微微一動,最終卻什麼都沒有說出口,只是低著的腦袋微微抬頭,自濕發之間看著薛燕回,看著這位相府的大夫人。

他的牙關輕輕戰栗著,眼神卻冷靜而淡漠,好像被侮辱的並不是他自己一般。

「想讓你娘在陽關城過得好點,那就給我閉嘴老實待在你該待的地方!」

宰相夫人冷笑一聲甩開司寇準的衣領,啐了一口,待吩咐了旁邊的侍女送了大少爺回房,也施施然正要離開,隨意一瞥,在最後一眼卻看到司寇準清冷的目光,不知為何油然而生一陣惱意,情不自禁咬起牙來。

這雙像水墨暈染過的狹長眼眸楮溫潤而淡漠,像極了那個貪得無厭囂張撥扈的女人……

好啊,救駕有功救駕有功,救駕有功又怎麼了……

只要人死了,那就什麼都沒了。

一念至此,她激動得有些顫抖的身軀忽然平復了下來,微微一笑,更加嬌美動人。

薛燕回對著身後的兩名侍女微微一揚下巴,冷冷說道︰「明兒早吃飯的時候,我才听說二少爺半夜游湖落了傷寒。你們知道嗎?」。

「是,夫人。」

兩名侍女面面相覷,立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然而卻不敢反駁,腦袋低得死死的。她們一人壓著司寇準,一人提來湖內的髒涼的涼水,劈頭蓋臉,嘩地一下澆在了司寇準的身上。

薛燕回柔媚一笑,心滿意足地緩緩離開。司寇準沒有任何掙扎,冷冷看著薛燕回離去的身影,湖水沖開黑發,顯露出絕色清冷的臉龐,目光好似黑夜,冷漠空洞至極。

待到東方初曉,被強按著淋了一夜湖水的司寇準才裹著濕漉漉的骯髒外袍腳步踉蹌地模著回了自己的房間。

晨間的涼意加重了身上沉重的寒氣,身上抽打出的印子雖未破皮看不出傷痕,卻傷了底下的血肉,因為湖水沖泡過後腫脹而時不時發出一陣隱隱抽搐的疼痛,他的喉嚨燥疼,胸口因著一天的變故,好像有一塊紅燒鐵碳卡著一樣。

相府後院的一干僕役皆未起床,他的房間便是遠離相爺書房與正堂,與下人們混居一處。所幸他與廚房處還有一牆之隔,他得以像受了傷的野獸一樣獨自一個人****著深藏的傷口。

司寇準一路無言,強忍著心里翻騰著的情緒,輕輕模索著開了房門,反身輕輕插上木栓關得緊緊的,這才背靠著門扇抱著膝蓋蹲了下去,將臉埋在黑暗中。他就這樣一動不動,直至許久,才扶著門旁的木桌勉強起了身,目光依舊清冷,眼角微微泛紅,面色卻慘敗地可怕,雙頰透著股不正常的紅暈,更顯得臉色難看。

不許哭,不要倒下。

他喃喃地輕聲說著,告訴自己強撐著,一手伸出搭著桌沿,一手緊握著拳頭,眼底的清冷忽然被憤怒的火焰燒紅,牙齒輕咬咯咯作響。他不知道是因為徹骨的寒冷,更是因為心中難以抑制的悲恨,眼中常有的冷然變為了更為復雜的情感,不甘、憤怒、無力,諸多情緒,讓他恨不得大喊大叫摔打一通。

可是不行啊……他最終認清了自己的處境,咬咬牙縮回了手,看著自己屋內簡陋的桌椅床櫃,嘆了一口氣,可是胸腔間堵著的那股氣,那股好像火一樣憋著的、卻熊熊燃燒著的氣息,卻讓他更加難受,難受得恨不得扒開胸膛丟棄掉它,

自己,到底有什麼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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