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鯉楞了一下,看那疊放整齊的紅艷艷的指甲,這才真正回過神來。他趕忙掀被半爬起來,剛要晃悠悠地下地行禮,卻被太後阻止了。
門外一名身形高大的宮女听到響動快步進來,她動作有力地扶起小皇帝瘦弱的身軀,在其背後墊了一個柔軟的鵝毛枕頭後又扶著他躺下,連鯉舒舒服服半靠著覺得這枕頭還放得真是地方,正要抬頭說些什麼夸獎的話,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如刀削般的堅毅粗糙的臉龐。
明明同是宮女的裝扮,年方十歲的元香穿起來都能夠猶如花朵一般美麗,而面前的宮女卻像是被強迫穿上不合身的衣服一樣,如男人般身形高大四肢粗壯,雙唇微厚,這在講究精致小巧的魏宮審美環境下是極其突兀的。要不是連鯉自己還活著,那死沉的臉色只怕自己看了都覺得今日必定是自己駕崩的日子了。
魏宮中唯有一人黑著臉是所有人不敢指責的。連鯉看了看母後,對著那黑臉女人有些緊張地說了聲︰「有勞石蘭姑姑了。」
大宮女石蘭黑著臉微微點了點頭,也不謝恩,便收了手立在盛裝貌美的太後身後,看著好像一尊雕像一樣沒有了聲響。連鯉看著那垂在宮裙兩旁的厚繭粗手,忽然覺得自己真被她的那雙手擰起來,肯定不止那麼剛醒來那莫名的渾身疼痛。那雙手比自己記憶中的更為強壯有力,他覺得,至少應該算得上是暴走屠夫的等級。
經過石蘭的對比,回頭再看著眼前端坐的太後,簡直驚為天人,連鯉雖然渾身虛弱卻一臉撒嬌說道︰「母後今日很是美麗動人。」
事實上他對于大魏太後的突然到訪也覺得滿心奇怪,然而他才不會主動提「怎麼來了」這種問題——因為一般這問起種問題簡直是給自己找事做。
比如母後今日怎麼來了,當然是因為陛下逃課啊。母後今日怎麼來了,陛下又需要聆習新策啊。母後今日怎麼來了,陛下該去覲見各路大臣了啊……這種事兒他已經做的很多,即使年紀再小,也早已經學會了不主動去撩撥麻煩事兒。
連鯉心下暗暗決定,當個安樂皇帝就挺好的,像是前幾任皇帝都不得善終,都是因為想的太多,他才不想年紀輕輕就駕崩。此時此刻,自然是靠著上頭有著王叔與母後的庇護,偷閑瞎逛,不理朝政,當個游手好閑的皇帝就好。反正自己年級還小,還有許多年許多年的時光足以逍遙,母後,王叔,還有司寇宰相他們的事情,他不想學也不願意去學。
太後衛若水這才淡淡一笑,神態舉止之間有些疏離,嘴上卻帶著關愛的腔調淡淡說道︰「陛下龍體有恙,這次醒來才是該好好休養。」
有恙?有什麼恙?總不會是有孕吧?
連鯉愣了愣,只覺得腦袋有些疼,想起來斷斷續續一些片段,好像自己做了個胡夢,追著誰從天上掉下來……嗯?不對!好像是追著一個小孩子掉進了水,然後還有那只手拉住了自己……
他猛地一抬臉,雖然還沒理清楚混亂的夢境與記憶是怎麼回事,卻想起了落水的那些事兒,目光擔憂而急切地看著自己的母後,急切地問道︰「他們呢?」
太後衛若水依舊莊嚴地疊手于膝並不作聲,只是用責備而失望的目光看著這樣著急的魏國皇帝,不知為何眉頭皺了皺。
一旁的石蘭垂眼,微微往前一步答道︰「回陛下,那三位雖說受了驚嚇,都由各位府上接了回去,並無大礙。」
沒事就好。半靠在床頭的連鯉神色一松,呼出一口氣,撓了撓覺得後背靠枕的地方有些悶熱透汗,然後想起了什麼,有些緊張地將被子提了提遮住胸前,下意識模了模穿得嚴嚴實實的里衣,這才訕笑著悄悄看了眼床榻前的太後︰「母後,朕一時忘……」
「現在才想起來遮掩有什麼用!」太後淡若春風的神態一變,有些惱怒地打斷,連鯉趕忙閉嘴,低頭作檢討狀,那盈盈大眼蓄滿了淚水,很是可憐。
太後眉頭皺得更緊,低聲怒喝道︰「母後千交代萬交代,你便如兒戲般胡亂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若不是沒有解衣,若不是你年齡小!若是……若是被其他人發現,便是咱們母女立即丟了性命也不為過!」
「可是……」
「住嘴!」
太後面色一沉,猛地俯身一把緊緊抓住連鯉的手,十指握得極緊,幾乎要將其手指生生掰斷,幾乎是咬著牙看著他,恨恨低聲說道︰
「要是你女兒家的身份被得知,你可知道會有多少人死?你若是不爭氣,拿自己的性命當兒戲,母後何苦這般費心?!」
太後衛若水一語道破大魏帝國最為驚人的秘密。誰也無法猜想得到,大魏皇帝不是他,竟然是「她」。魏國皇帝的女兒身……終究是那時的無奈之策,又怎能讓朝臣、百姓甚至敵國得知?秘密大白于天下之時,必將引起無數變亂。
房內房外安靜至極,錦被內的連鯉怔怔看著面色陰沉的太後,眼中光芒一黯,許久,低頭,悶悶說道︰「孩兒知道了。母後安心。」
待太後陰沉的臉稍有緩和,稍稍平息了怒氣後,心下也有些不喜自己先前太過生氣的冒失舉動。然而若不生氣這孩子又如何成器?眼看著床上的孩子低著頭,穿得嚴實緊蓋被褥,額頭竟冒出細細的汗水來,太後一肚子的怒火也消散了些,只是再閑聊交代兩句便喚了門外的其他人攙扶起身,準備回了慈濟宮。
「母後?元香呢?」連鯉終于耐不住心底的好奇與擔心發問。
太後的腳步微微一頓,珠釵玲瓏,側過完美的臉龐,淡淡說道︰「母後知曉你在意那宮女,但無論如何,你的身邊不能留無用之人。」
所以人呢?
連鯉下意識抓住被角,看著自己母親遠去的背影,忽然耳尖地發現自己宮中有些安靜得可怕……好像所有人都消失了一樣。唯有石蘭靜立在旁,吩咐門外靜聲候著的宮人燒了熱水來。
「石蘭姑姑可知道元香去處?」連鯉很是緊張地看著石蘭問道。
「二等宮女元香,因職責疏忽,已發往徐亨公公手下教養。」石蘭面無表情說道。
既然石蘭姑姑都說了,只要人還在宮中那遲早回得來,應該沒事了。連鯉拍拍胸脯松了口氣,搖了搖頭,忽又想起此次一路牽扯的宮人也有十幾個。不過她發覺,母後此次懲罰好像松懈許多,比如元香本該是逐出宮去的,便又隨意問起一路上遇到的那些宮人的處置。
石蘭正吩咐著宮女倒水,自己將太醫調配好的藥材浸泡入桶,腳步一頓,眼眸只是低垂看著自己的腳尖,淡淡說道︰「太後心慈,那些宮人見之不報,都逐出宮去了。」
連鯉心下的擔憂放了下來,很快便忘了個精光,任由石蘭服侍除去里衣,舒舒服服泡進了水里。
因著年紀小與保密因素,她自小沐浴皆由石蘭處理。太醫又說她先天不足體弱氣虛,于是每日服藥之外就算洗澡也要泡藥。每日許多切片好的藥材由宮人浸泡蒸煮再送來,濾過澄清,她也看不出個所以然,只是透紅得像稀釋過後的石榴汁,藥香濃郁又帶著股熟悉的清冽涼意,聞起來並不特別難聞。
「那日救朕的是誰?」她忽然想起那朵白蓮花,一身清冷的藍衣像極了夏夜的澄藍星空。
「听在場的公公說,是司寇宰相之子司寇準公子。另二人一為南路洪武俊將軍之女洪曼青小姐,一為施昊大人獨孫女施洛雪小姐。」
連鯉一愣,下意識在心中默數一下,居然有五十二個字,發現這好像是自己有史以來听到石蘭說過的最長的話了,不由有些驚奇,只好繼續問了句︰「他們現在怎麼樣了?」
「听聞洪小姐被將軍大人禁足,司寇公子與施小姐因驚嚇臥病在床。」
「嗯?司寇小子也病了?不如這樣,傳朕旨意,送些宮中補品往各府,司寇小子的那份多些,至于洪曼青嘛……」連鯉忽然眉開眼笑,撐著下巴眯著眼說道,「反正生龍活虎不用補,這事也是她惹出來的,明日替朕送封信往她那。」
石蘭面色不變,神色依舊冰冷,淡淡應下。不一會兒皇帝的旨意便由她的手下從宮中傳出,幾名大太監態度謙恭雙手捧著聖旨坐上馬車,一路驕傲而無言地將聖旨送往各府。
此次唯一不同的是宮中太監侯三兒因救駕有功榮升二級,直接受命于徐亨大總管之下,受封第二日便得了傳旨的聖遇,一時間宮人太監紛紛傳言,侯三兒這次恐怕要一飛沖天了。
事實上,這侯三兒入宮時間要長不長,要短不短,在宮中排行的輩分卻一直不高,差的就是一表現機會。此次得了機會即便睡覺也忍不住咧嘴笑出聲,雖然還是謹慎地在諸位同僚面前謙虛而矜持地說著不敢當不敢當,待抬頭挺胸出了宮門,也不由得面色得意。
等他一下了車來到宰相府前便嗅到槐花巷一路清掃灑水過後的清新氣息,趕忙幾步上前滿臉笑容,虛虛扶起不知等候了多久的宰相夫人,也禁不住飄飄然來。
畢竟這是大魏的宰相,司寇向明的府邸。
大堂,宰相夫人及一干親近侍從一並恭敬跪下,侯三兒從一旁的小太監平端著的紫楠托盤中雙手托舉明黃的聖旨,拿腔拿調地清了清嗓子,這才高聲宣讀起來。待宣讀完一溜的褒揚之辭及附上的各種賞賜,竟也過去了好一會,眾人謝禮,儀式才算完畢。
宰相夫人含笑接過聖旨,又交給那旁,有人恭敬上前接過,只待稍後焚香進貢府內祠堂侍奉尊位。前方有府內小廝侍女開道,宰相夫人引著侯三兒入了內堂坐下,美婢悄無聲息踩著蓮靴送上瓜果糕茶便安靜退下,她與侯公公互相看了一眼,客氣一笑禮讓一番,侯三兒這才翹著蘭花指端著姿態輕嘬了一口,贊了一聲好茶。
這聲贊說得極其誠懇,他雖出身貧寒不懂茶品,然而宰相府內的茶水又豈能是一般的俗物?
旁邊的相府夫人將將三十的年紀,姿色艷俏衣著華貴,此時聞言也笑道︰「倒也稱得上是好茶,這貿州銀芽入喉清甜,甜中帶澀,足以回味甚久,除了年貢入宮的金芽,倒也算是一等佳品。公公一路辛勞,妾身早已安排妥當,回宮之時帶上些潤潤喉吧。」
侯三兒一听一樂,卻又端正神色擺手道︰「老奴不敢。陛下近侍,豈有收受之理?」
宰相夫人早已看透了宮中百態,臉上是熱情的笑,復又寬慰說道︰「不過是些不值錢的俗物罷了,何人在意?妾身不過是體慰公公為陛下盡忠的心意罷了。」
她說著,一手掩住紅艷的櫻桃小口,一手輕輕一揮,門外靜聲候著的隨身侍女便入了門,將手中捧著的黑色小匣子默默打開,露出了里面碼得整齊的十六個小金錠。
侯三兒的眼都直了,只覺得嗓子一陣干渴。他是想過飛黃騰達的日子,但未想會這麼快這麼真實,急忙抬手舉杯急急吞了一口溫熱的茶水,這才平靜些許,壓著強烈的伸手笑眯眯問道︰「老奴……不知夫人什麼意思?」
宰相夫人面上熱情的笑忽而一凝,眼中滑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嘲諷,面色卻有些憂愁起來,蛾眉輕蹙︰「公公莫要誤會,不過是妾身的一點私心罷了。那日陛下落水,听聞太後震怒,妾身不過是想探探風,若惹得幾位貴人不滿,終須及早準備入宮請罪的。」
侯三兒一听這倒不是什麼要緊事,于是心底也放松下來,寬慰道︰「宰相功勛卓著忠心為國,夫人無需太過擔憂。」
「那太後?」宰相夫人輕抬臉龐,低聲問道,一臉的明媚嬌嗔。
侯三兒裝模作樣地四處悄悄看了遍,又看了一遍那匣中碼著的金錠,這才附過身低聲說道︰「說起太後……哎喲,那幾個宮女太監被打了五十大板,**肉都打沒了……」
「這麼狠?」宰相夫人驚訝地捂住嘴,復又拍著胸脯松了口氣道︰「打個半死總比丟了性命好。」
「哪兒呀。」侯三兒聲音更低,目光中透著股分享秘密的快感,臉色卻有些森森然的陰郁,咧嘴露牙笑道︰「石蘭姑姑監管行的刑,太後手下的人,那些打爛了**哪能活命,統統拖出宮去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