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之夢卜 009 夜

作者 ︰ 不說話16

方嬤嬤出松鶴堂的時候,天色幾乎暗透。夜風猛然刮得狂。懸掛著的兩只白燈籠胡亂搖擺,垂下的穗子拍打燈籠圓圓的身子,發出響亮的「啪啪」聲。接著那長穗子瘋狂舞動,在地上畫出猙獰扭曲的影子,加上咆哮的風聲,宛如怪獸在嘶吼撲打。

空氣中流瀉出絲絲寒意。方嬤嬤緊了緊身上交領的襖子,重重吸了口氣,然後垂下肩。等風聲漸小,她才悠閑地繞著松鶴堂轉了小半圈,接著繼續往北走,走到一處歇腳的小亭子後,坐著休息了片刻。她絳紫色的上衣和青色綢褲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不到片刻的功夫,一個與方嬤嬤年紀相仿的婆子從北面的竹林里穿出來,拎著氣死風燈,健步如飛。竹林附近有老太爺的院子「臥薪齋」。

說起「臥薪齋」,府里不論主子奴才,都覺這院名好笑。最早這里只是三間連綴的屋子,因竹林冷僻清幽,便作了仙去的老太爺、上一任安平侯的書房。這一任安平侯是傅沐恩,兩代安平侯中間還隔著一個安平伯傅浩寅,如今稱他老侯爺也不過是眾人給臉面的尊稱,朝廷卻是無敕命無表。

傅浩寅從小不是讀書的材料,後來也無入仕之心,除了會從府里賬房拿銀子,其他正經事倒都讓他為難,最最為難的就是這讀書之事。然逝去的侯爺總逼他在這書齋見賢思齊三省吾身,故此從小到大,對這「臥薪齋」積攢了難言的恨意。待到老人一去,就迫不及待將三間房擴大,加蓋了幾間屋,改建成了如今的院子。後來他搬進之時,恨不得將院子里的兩間藏書賣了去,虧得馮老太君以公公之名拼死反對,「賣了就是不孝」,方留下不少經史子集孤本藏本。搬了院子之後,這位老太爺更不將正室夫人放在眼里,一時之間天高海闊,想去姨娘處便去常氏院子,上火了隨便捉個小丫鬟亦能快活。

方才從竹林出來那人應該就是老太爺院里的婆子。她進到亭子後,對著方嬤嬤躬了個身,滿臉堆笑道︰「嬤嬤,您不來我也要去松鶴堂稟報的,累您這大晚上還跑過來。」

方嬤嬤問道︰「這幾天怎麼樣?有沒有什麼人來看老太爺?」

「老太爺這幾天還是老樣子,屋里能砸的都砸了,昨天二夫人讓人從庫房挑了一批不成套的瓷器送來了。之前的也都記了損耗。」

方嬤嬤表情變得更加淡漠了些,「二夫人那邊來的誰?」

「身邊的祝媽媽。」說完,婆子頓了片刻。方嬤嬤從袖兜里掏出一只絞絲的銀手鐲塞進婆子手心,「給你閨女添個妝。」婆子霎時笑得見眉不見眼,「前幾日,二老爺托人拎了只鳥兒進來,說給老太爺解悶,不知道是八哥還是什麼的,好生有趣。不過老太爺也就新鮮了兩天,這幾天也沒逗那鳥。」

方嬤嬤又問了幾句閑話,說道;「好生照看老太爺。」

兩人說著話就散了。

不一會,一座假山後面出來個人影,她步履輕盈地走到方嬤嬤坐過的位置,迅速抓起一個小紙包塞入頭上的發髻,又搖了搖頭。然後,走到北邊那片竹林地,拎起隱蔽處一個食盒,拿絲帕擦了擦底部,往「臥薪齋」而去。

今夜的風大,雲層仿佛都被吹散,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顆粒分明。「雨霖軒」因地勢比其他地方高些,是府中觀星賞月最好的地方。這里的主子是個年方四歲的垂髫小兒,大房僅存的香火,傅曼煙的庶弟,九少爺。

九少爺傅司嚴,生母胡氏名妙然,是傅沐恩出征前倆月納的妾室。傅將軍出征不久,胡氏就診出喜脈,出生那年正是貞武六年。胡氏臨盆之前,安平伯府收到傅將軍戰死的消息,九少爺一出生就成遺月復子。大房當家的去了,剩下一妻一妾,一個嫡女一個庶子。主母卓氏傷心自困,自丈夫去後遠離塵俗不問世事,連三小姐都很少看顧,別說是其他的孩子了。嫡母無心照料,九少爺這個庶子便依舊養在生母身下。

原本胡姨娘在府里的地位十分尷尬。她是小戶人家,就是為了生男丁才被納進府里。一舉得男可說幸運;剛進府兩月男主人就出征,且一去不回,可說不幸;主母從未對她虐待打罵,幼子也能天天在身邊看著,還是幸運。可若是沒有嫁到侯府為妾呢,找個平頭秀才或者莊戶人家做了正妻……

那樣,那樣就沒有如今的錦衣玉食,漂亮的院子,進進出出不會再有人跟著,家中姨娘的日子也不會這麼好過。都是因為她生了個兒子,大房唯一的兒子。姨娘生了她,她長大又做了姨娘。但她的命比姨娘好,她不會有個做姨娘的女兒,她的兒子以後還可以分得這侯府的家業。她什麼都不用做,只要好好將他養大,好好養大。

「雨霖軒」的小庭院里,一個十八九歲身段縴細的女子,頭上的發髻微微松著,裝飾全無;身上只穿著一件象牙色素軟緞上裳,下著宮緞素雪絹裙,外邊披著一件薄羅長袍,在月光之下亭亭玉立,如月宮中清冷的嫦娥仙子。她時而低嘆,時而苦笑,偶爾還吐出一兩句語不成語調不成調的唱詞︰「只恨那,流光把人拋……」然後鎖緊眉頭,任憑勁風襲來,將身上的衣裳卷的不成樣子。

「姨娘,您又站在這里吹風,若是著了寒氣怎好?」是她的丫鬟月娥,就要過來扯她進屋。

「哈哈,哈哈……也罷,也罷……」胡氏苦笑著長嘆一聲,任由她拽住胳膊,絲毫不反抗。月娥對她癲狂的樣子毫不驚詫,照常服侍她淨面洗漱。她心底知道,姨娘並沒有瘋,只是需要發泄。

剛要就寢,胡氏好像又發作了。「嚴哥兒呢,我要見他,快讓他過來。」她緊緊扯住月娥的袖子,淺淺的指甲蓋在月娥手腕摁出一道月牙形的印子。一張小小的瓜子臉上,兩只眼楮瞪得大如銅鈴,眼眶中盈滿驚恐之色,「快點,快點。」直到月娥吃力地抱著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兒走近了,胡氏上下審視一番,確定小兒無恙方才恢復如常。九少爺原本已經睡著,卻被這番動靜吵醒了。他瞅見胡氏掀開被子後自己往里挪動,知曉姨娘是想讓他躺上去,便一臉稚氣地用軟軟的童音說道︰「祖母說我快要成為兒郎了,以後不能同姨娘睡在一處。」

「姨娘就抱抱你,一會還讓你去那屋睡。」胡氏眉眼溫柔得要化開一樣,同方才庭院中的判若兩人。

她深深凝視著小人兒俊秀的眉眼,右手在小兒左肩輕輕拍打,如往常一樣念起小時候听來的童謠︰「月亮哥,跟我走,一走走到元家口;元家口,八簍,一走走到大芒山;大芒山……」

這就是她的日子啊,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漫長得都不用記幾月初幾,反正每天都一樣。她只有嚴哥兒,唯一讓她歡喜的;看到她的嚴哥兒平平安安,她才能放心。這府里不知道多少人雙眼楮,在看不見的角落里盯著嚴哥兒,她要守著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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