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木三分,這是尋夫人要求的。
她現在所做到的,不過是個基礎。
夏楠深知打好基礎的重要性,她並不激進,縱然現在時間緊迫,但她也得穩打穩扎前來。
術法術法,既為術,亦為法。
唯有兩者相輔相成,交相輝映,方能綻出其色彩。
尋夫人教她的術法,是要以手中的筆為媒介,推算萬物,而她的武器,既為一手字,所以尋夫人最先的要求,便是她將字跡練好,是要入木三分。
夏楠自有自己的一套寫法,之前是看多了童先生寫字,學著他的樣子練習,卻幻化出另外一種字體,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如今,尋夫人看中的便是她這樣的天賦。
暮色漸濃,夏楠卻沉迷于習字,竟絲毫都不覺得疲累。
直至寫滿了一桌子的宣紙,她才緩過神來,驚覺手臂略微酸痛,卻是展顏一笑,笑顏如沐春風,尤為嬌艷。
入神于一件事情,原來是這麼讓人幸福的事情。
夏楠用過晚飯,便也走出院子,是要消消食。
碧波湖上斑斕一片,有暮光沉沉,暖黃的光映射到湖面上,猶如陣陣斑駁破碎的琉璃,精致絕美。
望著這一大片的湖泊,夏楠漸漸出了神,就連身旁出現了人都未曾察覺。
「這片湖,是很美。」
突如其來的渾厚嗓音夏楠震驚,猛地轉過身望向來人時,夏楠身子不經一顫,急忙掩飾好她的失態。
「二舅父……」父親……
夏正修的面上帶著長輩的寬容,望向她時目光有暖色,他似是注意到夏楠輕顫的身姿,笑容愈發柔和。
「是不是舅舅嚇到你了,女兒家真是不經嚇。」
說完,夏正修低笑了一聲,目光投向碧波湖邊。
夏楠微微垂下了頭,突然不敢看向她。
這是第二次,她站在他的身邊。
就像……女兒那般。
她只能拼命抑制住血液里沸騰地想要與他相認的沖動,克制著站在這位父親的身旁。
夏楠偷偷斜眼打量著他的臉龐。
夏正修面上稜角分明,劍眉橫立,一雙好看的劍眉中間有微微的蹙起,不知是否因常年的緊蹙而成,他的眼窩深邃,眼角周圍有暗淡的青色,若是不仔細觀察定然看不出來。
想來這些年,他過得並不好。
容氏離去已有多年,他卻未曾再娶,始終只身一人。
而他的身旁,竟連個姨娘或是通房都沒有。
夏楠寧願他續個弦,多位陪伴他的人也好,這麼多年來,他太孤單了。
夏正修官職不高,一直麻痹著自己,也不進取,一直便在原先的職位呆著,似是要這樣茫然過一生。
她想,夏正修或許這大半輩子都活在痛苦掙扎中,掙扎著當初放棄女兒,掙扎著對女兒是該愛還是恨,可他掙扎著,傷害的卻也是自己。
低垂下頭,夏楠目光落在地上,不經意瞥到夏正修的靴子。
黑色靴子用著上等的料子縫合而成,如今卻沾染上了泥土,靴子頭部竟還有些許破損。
夏楠微怔,眼圈驀然酸澀。
他未娶,身邊自是連一個幫他做鞋子的人都沒有,紀氏雖記著兒子,可到底年老,難免忘記,而他就這麼不說,穿著破損的舊鞋,來來往往……
「如果……她還在的話,應該也有你這麼大了。」
過了許久,夏正修驀然吐出這麼一句話。
轉頭望向夏楠,目光略微迷離,似是透過她,望向另外一個人。
夏楠卻因為他這句話怔住了,他所說的,是她嗎?
體內抑制住的沖動又重新沸騰了起來,夏楠藏于袖口中的手不斷收攏,緊握,深深地在手掌心掐出印記。
轉而疑惑問道,似是不明所以,「她?」
夏正修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卻是轉移了話題。
「听說楠姐兒被尋夫人收做弟子?」
夏楠輕輕頷首,後者面上露出笑意。
「好樣的,尋夫人與長公主為女子之首,你能為她所教,值得驕傲。」
听聞他的贊賞,夏楠臉上也發出由心而至的笑容。
只要父親的一個贊賞,都能讓女兒覺得開心。
「夜晚風大,你也早些回去吧,莫要受寒了。」
說完,夏正修便轉了身離去。
夏楠望著他的背影,久久。
夕顏閣燈火通明,燭火搖曳,夏楠的身影被燭火拉得極長,而她縴細的身影在燭火下也愈顯單薄。
「撕。」她不經痛呼一聲,惹得外面的翩若急忙跑了進來。
只見夏楠白皙的指月復冒出一個小紅點,鮮紅的血珠凝聚成一顆,在燭光的襯托下,愈顯瑰艷。
翩若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取出紗布,要為夏楠包扎。
哪知夏楠推開了她,將手指頭放入嘴里一允。
她唇色本便嬌艷,因沾染上了一絲血色,更顯嬌妍無比。
「我沒事。」
說罷又繼續折騰了起來。
翩若望著她,雙眉不由得緊蹙。
「姐兒,您這鞋子,是為誰做的?方才您一回來便急著找做鞋子的材料,折騰到現在已經接近兩個時辰了,您的手指頭都不知被針扎了多少回,天色已晚,您不妨先放著,明日再做?」
夏楠不語,低頭拿著針,繼續做她的鞋。
她從未拿過針,這些繡活她是第一次擺弄,鞋子做的不好,繡得歪歪扭扭的,手指頭也不經意被眨了許多次,每次她總是將手指頭含在嘴里一允,而後便繼續做著。
翩若無奈,只好使出殺手 。
「姐兒您知道你要送的那人腳有多大嗎?若是送的不合腳,那豈不是白費了功夫?」
她這話一說完,夏楠頓時怔住了。
對哦,她並不知道他的腳有多大,萬一不合腳……那豈不是……
如此尋思著,夏楠總算放下了手上做了一半的鞋子。
還是明日去問問祖母吧,父親的腳,祖母應該清楚。
見她放下,翩若也松了口氣,如今已是快到子時了,她也同樣疲憊不堪,姐兒若是再不休息,身子肯定扛不住。
翌日一早,夏楠便起了身,去了韶松堂。
她去的早,卻沒想到,還有比她更早的。
夏楠悻悻喊了聲,「二舅母早。」
李氏敷衍了她一聲,又繼續朝紀氏抱怨道。
「母親,您是不知,三爺這段日子,從未宿在听雪閣,不是去了書房,便是宿在玲苑,您也知道,玲苑那位已經被禁足了,關鍵是還有孕,三爺宿在那兒,像什麼話!」
李氏悔恨不已。
早知道就該把那位給除去了,現在倒好,自家相公不但不往自家身邊走,留宿書房就算了,連懷有孕的女人都不放過!
真是不知道房姨娘那女人給三爺下了什麼迷魂湯!
李氏說出這話,就連夏楠在一旁听到都覺得尷尬。
這種屋里事按理說應是她自行解決的,怎麼說她都是三房的主母,可她卻鬧到紀氏這兒來,這便有點惹人遐想了。
紀氏總不能綁著夏三爺去她的屋子里吧?
听聞她的話,紀氏先是望了一眼夏楠,見她低垂著頭,一副我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這才肅了肅臉,看著李氏。
不爭氣啊不爭氣。
這個李氏,當初房姨娘之所以能進門,便是她的功勞,這麼多年來非但沒學聰明,還越活越回去了,這種事情她听著都覺得騷了臉,還當著小輩的面前說,真是愚蠢!
「三房的事情還是你說了算,可始終三郎才是正主,我作為他的母親,卻也無法限制他的自由。」
言外之意是,你愛咋辦咋辦,反正我是不能辦。
「母親!」
這回李氏倒不傻了,听出了紀氏的言外之意,便急了起來。
要是連紀氏都不站在她這邊,等房姨娘那個狐媚子生了孩子,那還不得反了天。
倒是夏三爺定然會將她給放了出來,到那個時候,哪里還有她的地位啊!
「回去吧,想要抓住三郎的心,你得先改改自己。」
紀氏嘆氣,她能幫的也就這麼多了。
若不是李氏太過愚蠢又太過激烈,哪里會有今天的局面。
李氏被紀氏趕,心中更是生出了無名之火,不敢對紀氏有怨懟,卻是狠狠瞪了一眼夏楠。
肯定是因為她,要不是她突然來了這里,紀氏定然會跟她說解決之法的。
夏楠只覺得身周涼颼颼的,剛一抬頭卻對上李氏憤恨的目光,一時間有些……無語。
又不是她讓夏三爺不去她屋里的!
李氏走後,紀氏才望向夏楠,頗為無奈道。
「她就是這個樣子,楠姐兒莫要介懷。」
夏楠並不在意。
李氏著急也是無可厚非,玲苑那位,就連她都甚是忌憚呢。
如今她並無動靜,她便也先顧起眼前事來了。
「祖母,您知道父親腳多大嗎?楠兒想為他做雙新鞋。」
她直奔主題,倒也不扭捏。
但她的話,卻是讓紀氏微怔。
經她這一提醒,她才記起,她已是許久未曾為二郎置辦衣服鞋子了,若不是夏楠提及,她興許又忘了。
夏楠關心父親,她卻更加心疼她。
「等楠兒做好了鞋子,還想請祖母轉交給二舅。」
紀氏只能應是。
她的楠姐兒這麼優秀,理應得到最好的疼愛才是。
夏楠得了準信,滿心歡喜回去做了鞋子,紀氏卻是望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相較昨晚,今日夏楠再拿起針線,倒也不那麼生疏了。
雖然動作還是有些扭曲,但至少,不再像昨晚那般,繡兩三下就扎了手指頭。
「姐兒,您繡了五六下便扎了下手指頭,還是讓婢子來幫您吧。」
「不需要。」
「什麼事不需要啊?」
院子外忽然出現了一道男聲,緊接著便見江羨的身形出現。
他的動作極快,夏楠想將鞋子等物藏起來都來不及,被他抓了個正著。
「阿姐,你在做鞋子?」
江羨眼尖,立馬從夏楠身後取出了她剛做好的鞋墊。
鞋墊上繡著歪歪扭扭的圖案,繡工太過厲害,江羨竟然看不出來這是什麼。
他疑惑,「阿姐你這繡著的……是牛嗎?」。
夏楠差點暴走。
「這是錦鯉!」
錦鯉?
江羨望著上面歪歪扭扭的‘錦鯉’,不由得發出一聲迄今為止他說的最為‘發自內心’的贊嘆。
「真的好像錦鯉啊!」
夏楠一把奪回鞋墊,順帶瞪了他一眼。
江羨覺得,雖然阿姐的手藝並不怎樣,但畢竟是做給他的,還是很有心的。
他對比了下自己的腳。
「阿姐,你這鞋大了,我穿不了這麼大的,還是改小點好。」
得,這貨還真當她給他做的。
夏楠可不管他,卻是默默端詳起了鞋墊。
真的不像錦鯉嗎?
江羨目光落在她布滿針孔的手上,瞳孔一縮,心疼道。
「阿姐,要不你別做了,這麼折騰怪讓人心疼的,大不了我不穿就是了!」
江羨捧起她的手,卻遲疑了下。
記憶中阿姐的手是柔軟嬌小的,可阿姐的手骨骼卻比一般女子要粗大,掌心也覆上了一層繭子,若不是她膚色白皙,定然掩蓋不住這層繭子。
江羨雖奇怪夏楠什麼時候手變寬了,但卻將這一切歸為她走丟那幾年過多了苦日子,現在再看她,更是心疼。
「這鞋子不是給你的。」
一句話,將江羨所有的心疼全部打碎。
「什麼?不是給我做的?那是給誰做的?」
這話剛問出口,江羨心中卻道出一個名字。
閻玨!
啊啊啊,怎麼可以是他!難不成阿姐現在已經細化上了他,居然為他做鞋子?!
不管不顧暴躁的江羨,夏楠徑自讓人把他趕了出去。
這孩子越熟悉越聒噪,都不能好好做鞋子了。
她想著,又做起了第二雙鞋墊。
要不是江羨提起,她還真沒注意到,這錦鯉確實不像錦鯉,一雙魚尾活像了兩個牛角……
那這一雙就送給江羨好了,她另外再做一雙給父親。
這樣一來,也避免了他人的口舌。
如此想著,夏楠很快又投入其中。
門外的江羨有氣撒不出,只能氣得直跺腳,心中卻是不停地暗罵閻玨,恨不得將他拿來解剖。
可他卻沒想到,當他收到夏楠的鞋子時,會更想將鞋子送出去。
錦鯉像牛也就算了。
可鞋子兩邊不對稱是怎麼回事?
一邊腳太大,一邊穿不進去,這才是坑!(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