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綰和王臧瞬間臉色蒼白,泫然欲泣。王臧悲憤起來︰「皇上啊!是臣誤了您!」他後悔莫及,不該向皇帝進言趁此大好時機一鼓作氣隔絕東宮的束縛。前事不忘,後事之師。衛綰的前車之鑒怎麼就忘了呢?
他們都把太皇太後的沉默錯當作了放手,殊不知,太皇太後早就心生不滿,隱忍不發罷了。
說到底,低估了太皇太後。
王太後深吸了口氣,俯身打開地上的食盒。取出酒壺和兩只羊脂白玉杯,斟滿放在地上。轉過身心有不忍地說︰「皇帝始終下不了決心當你們是晁錯,但是如今只有保全皇帝才是最重要的。這個酒,你們就代皇上喝下去吧。日後的史書上,會有二位的忠心侍君。」
她說完,沒有再停頓。撿起地上的宮燈,戴上斗篷帽子,頭也不回地朝外走去,步伐堅定。
兩只玉杯中盈汪著酒水,波光粼粼。
太後的腳步聲漸去漸遠,趙綰竟笑了起來︰「如果這條命能為皇上起一點作用,也是值得了。」他偏頭去看向同門師兄王臧,兩個人對視之下竟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淒涼,卻好不快意。
趙綰端起酒來︰「師兄,自出師門以來,已經許久沒有這麼叫過你了。」昏黃的燈光下,他神色從容︰「皇上雖然還稚女敕了點,但你我都知道只要能渡過眼前這關。假以時日,以皇上的心胸抱負和才華,一定能名流千古。」皇帝,怎麼也不肯效仿先帝之舉,叫他的心中既嘆息為人君者當重大局怎能不舍?又不禁心涌熱流。
王臧也端起酒杯來︰「只是可惜你我看不到了,還希望從今後陛下忍氣吞聲,少些少年人的沖動。」兩個人四目對視,滿懷著對皇帝的期待竟燃起了無限豪情。兩人輕輕一踫酒杯一飲而盡,片刻後砰然掉地的兩只玉杯砸的粉碎,而後便是死一般的靜寂。
第二天廷尉向東宮呈報︰趙綰、王臧均已畏罪自殺!
消息傳來的時候,劉徹剛從太後宮中出來,神色晦暗。春陀小心地上前附耳稟報了這個壞消息躬身退下,劉徹的臉色更黑了。他站在走廊上許久說不出話來,想到母後叫他一退再退,退到祖母滿意;想到父皇想到阿嬌想到衛相王臧;想到自己壯志滿懷未得一展的新政。
春陀不敢催他,更不敢上前關切他。
一個小黃門從遠處行色匆匆地朝他們奔過來,春陀皺著眉剛要斥責他。小黃門在距他們幾步遠時跪倒了,大聲道︰「給陛下賀喜,皇後娘娘喜脈!」
「什麼?」劉徹先是楞了一下,似乎被砸暈了。好半晌才從心跳加速耳鳴陣陣中反應過來,阿嬌有孕了?狂喜之下,他指著小黃門大聲說︰「賞他,重重地賞他!」
嬌嬌有孕了?對,有孕了。
他盼了許久的孩子,阿嬌的孩子。
劉徹幾乎是一路跑回清涼殿的,氣喘吁吁。春陀在後面跟著跑的上氣不接下氣,好容易追到了殿門口才趕上盛喜之下忘了乘輦也忘了皇後並不在清涼殿的劉徹。
他平穩了下氣息,帶著些喘問劉徹道︰「陛下,您跑的太快了,娘娘還在長樂宮那邊呢。」
劉徹霍然轉過身來,春陀連忙上前提醒︰「陛下,陛下,乘輦快一點。」可別再跑了,從清涼殿到長樂宮要跑小半天了。
劉徹如夢初醒般叫道︰「輦!」
等他趕到長樂宮時,太皇太後、王太後和館陶公主正掩飾不住欣喜地听太醫說阿嬌的脈案,他上前同祖母、母後見過禮後,皇祖母因為這難得的喜事更是久違地給了劉徹一個好臉︰「進去看看阿嬌吧,懷孕乏的很,阿嬌已經睡下了。」
王太後見了太皇太後的和煦態度也是松了口氣,轉頭繼續追問太醫相關的注意事項。她生了三女一子,照說應該經驗豐富。但是阿嬌這一胎來的太及時了,太是時候了。听說她們來之前太皇太後已經留著淚給先帝上香說徹兒有後了,叫王太後欣喜的慎重又慎重地追問著太醫。
劉徹無暇他顧,徑直進了內殿。阿嬌散著青絲在榻上睡的正香,侍立在一旁的海棠玉蘭輕輕行禮。他突然有些緊張,竟然覺得沒了力氣向前走。他和阿嬌朝夕相對,耳鬢廝磨。她的一顰一笑,沒有人比她更熟悉。但卻在此時生出了一股少年春心初動般的緊張情怯,還不同于迎娶阿嬌前夜的興奮激動。
他看著榻上的阿嬌,睡夢中的她眉眼溫柔,發黑如墨散落了滿榻。他看著她,想到此刻她正懷著他無數次期盼的孩子。他提足了勇氣,小心翼翼地坐在榻上瞧了瞧阿嬌,臉色紅潤。
看了得有一刻,他心滿意足地自殿中出來。又召過海棠細細地詢問昨日情形,這才轉到殿外,叫過春陀︰「把明光宮中選好的都放到掖庭去,不許叫誰生了不該有的心。」
春陀心領神會地領命下去,皇後娘娘都有孕了,這些人也就不需要了。陛下要是真想選妃,大可選宮外良家女子。宮內侍女選妃,不過是為了生母低賤,為皇後所計罷了。
吩咐完這些,回到殿中正想也問問太醫昨夜阿嬌跪求暈倒會不會于胎兒有所不利。太皇太後拄著陰沉木地拐杖自枰上站起身來,欣喜中帶著威嚴︰「皇帝,也是做父親的人了。沉穩點,有太醫在呢。漢室江山還指望著你呢,隨哀家進來。」說完模索著朝里間走去,太皇太後已不能視物多年了。但是,長樂宮中生活許久,老人家幾乎不用扶也能生活的跟常人無異了。
太皇太後話中之意昭然若揭,她之前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地想要換帝之意隨著阿嬌有孕已經淡去了。
王太後眼中怦然跳動出火花,她看了一眼劉徹,用灼熱地眼神催促著他。
進了內室,祖孫倆經過短暫的沉默後,還是太皇太後先開了口。她斜靠在榻上的枕上,似乎已經忘記了前些日子祖孫倆的不快︰「哀家一直擔心阿嬌,如今可算放下心來了。」
她眉目多了些許悵然,但更多的是開懷。劉徹正欲答話,太皇太後又開口了︰「哀家听說那趙綰和王臧已經死在了獄中,很好。」
她語氣輕松,刺地劉徹心中微痛,卻臉上不露分毫。他已經不敢像從前那樣只當祖母是個疼愛子孫的慈愛祖母,隨意表達自己的情緒了。
劉徹說不出話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但是太皇太後並不介意,她一臉平和隨意地問道︰「听說陛下今早免了竇嬰和田蚡,叫他們兩個賦閑在家了。那皇帝想好要叫誰來繼任丞相了嗎?」。
劉徹心中一緊,嘴上已經謙和地回答道︰「孫兒愚鈍,還望皇祖母指教。」太皇太後雙目常年合著,但她行動說話前卻光芒四射,渾不似年邁失明的老婦人。她听了劉徹的回答,似是滿意地輕笑︰「那麼,哀家替陛下想好了。朝中老臣許昌可為丞相,莊青翟為御史大夫,石奮的公子石建為郎中令,石慶為內史。」
許昌是朝中出了名的黃老之臣,一向以太皇太後馬首是瞻。莊青翟就更不用說了,是太皇太後忠心耿耿的不二之臣。石奮這個人,才華沒有什麼,謹慎小心是滿朝皆知的。他的兒子還能不是循規蹈矩、墨守成規之人?
劉徹在袍服中攥緊的雙手想到母後和阿嬌再三囑咐的退讓,再看向太皇太後雖精神矍鑠卻到底抵不過時光的蒼老,一下一下地舒展開。他狀似平常地答道︰「孫兒遵命。」
太皇太後滿意地點了點頭,她和藹可親地接著問道︰「叫你看的黃老之書,看了嗎?」。劉徹答是,她和顏悅色仿佛尋常人家地祖母關切地說︰「讀了就要行動,陛下還須好好學學怎麼當這個陛下呢。」
劉徹倏然看向太皇太後,太皇太後還是那般平靜,那般和藹地笑著。她身形清瘦,但身軀下卻似乎蘊藏了無盡的力量和威勢。
太皇太後似乎感受到了劉徹毫不避諱的打量,她微笑著迎向他,差點叫劉徹懷疑老祖母並沒有瞎。但是他看來看去,干癟的眼眶下是死去的眼珠無疑。
她輕輕地向劉徹招手,示意他坐到她身邊來。像極了劉徹童年記憶中每次見到祖母一般,她也是這樣慈愛地招手示意他到身邊去,拿給他好吃的點心。
待劉徹坐到她身邊後,老祖母卻輕輕搖手示意他不要說話,側耳微听了好一會兒。握過劉徹的手,示意他再靠近一點。
劉徹已經許久不曾像小時候這樣和祖母親近過了,他幾乎是在這刻才驚覺記憶中不怒自威的祖母竟然蒼老至此。她的手還像小時候般溫暖,但卻枯瘦了不少。他忽覺有些沒來由地鼻酸,也就順從地如祖母所要求地靠近祖母。
祖母在他耳邊小聲地說著,漸漸地,劉徹變了臉色。他驚詫地看向祖母,想問什麼。祖母皺著眉頭搖了搖頭,示意他听她說完。她接著在劉徹耳邊呢喃細語,劉徹的臉色卻慢慢舒展開了,只是眉間帶著些說不清是驚喜還是震驚的意味。
過了再有兩刻,竇太皇太後終于說完了。她似乎是看不到劉徹滿臉的欲問之色,模過手邊的拐杖模索著起身,只輕輕地說了句︰「去吧,要陛下做的還有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