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空,放佛變成了王羲之洗筆的墨池,連星星的微光都沒有。清涼殿中,陣陣輕煙正從梅子青褐釉香爐上含苞欲放的三層立體的蓮瓣中冉冉升起,像極了離花而去的花蕊。卷裹著阿嬌串就的珠簾,彌漫著整間宮殿,案上放著一把支起的古琴,顯眼的位置昭示著主人對它的珍愛。
阿嬌正哭笑不得地坐在榻上,她想彈琴海棠說太醫說了不能勞神,和玉蘭幾個非逼著她回榻上坐著。行吧,她剛想看會書,木筆又說晚上費眼。
自從被診出有孕來,滿宮上下都當她是瓷女圭女圭一樣,不肯叫她磕踫一點。大概,這個孩子是未央宮上下暗地里盼了好久的吧。就是館陶公主也帶著隆慮公主連著到清涼殿來了好一陣,館陶更是私下幾乎垂著淚說幸好沒有叫阿嬌給劉徹納妃。
王太後就更不用說了,從前還對阿嬌三年未孕怕是暗地里也是多有埋怨的。要不然,平陽也不會在府中選美。不過是礙于太皇太後還在,後宮中尚且輪不到她說話,再加上阿嬌還算得上如她的意。還沒有在臉上露出什麼來,但是自阿嬌有孕了阿嬌總算體會了什麼是如沐春風。
太皇太後是阿嬌的嫡親外祖母,老人家因為阿嬌有了身孕高興地合不攏嘴,前些日子露的想換帝的口風一下子就再也不提了。
劉徹喜出望外,幾乎天天是模著她還沒有顯懷的肚子跟肚子里的孩子溝通。阿嬌甚至夜深醒來時,看到他喃喃感謝著上蒼。
她從不知道滿宮上下都這麼期盼著自己有孕,那麼自己呢?
阿嬌輕輕地舒了口氣,酸甜苦辣,無味陳雜。心頭一刻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她閉上眼楮,要不是太醫滿臉肯定地再三這是強勁有力的滑脈,她幾乎要覺得這是做夢。
對,做夢。
診出身孕已經有一段日子了,但她始終恍恍惚惚,如墜夢中,不可置信。
怎麼可能有孕呢?
歷史上的陳後盛寵十年都沒能有孕,而且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劉徹的第一個孩子是衛長公主,是衛子夫生的。
關于陳後為什麼沒有懷孕,有猜測說是身體體質原因,更多的猜測則指向陰謀論。陳後身世顯赫,漢文帝是她外公,漢孝文皇後竇氏是她外婆,漢景帝是她舅舅,父親是世襲堂邑侯陳午,母親是漢景帝劉啟同母姐姐館陶大長公主劉嫖,是兩漢唯一的一位大長公主。陳後更是受盡寵愛,從小出入宮禁。
景帝跟太皇太後自小就對阿嬌寵愛有加,須知倘若母親不愛,皇帝舅舅不喜外婆亦不寵,陳後不會養成驕妒的性格。因驕傲且高貴,她無須忌諱任何人。而這樣的陳後,一旦生下皇子,不管是太皇太後還是長公主,都會逼迫劉徹立為太子。
得帝位是因為館陶公主,險失帝位是因為惹惱了太皇太後,最終保住皇位還是因為賴于皇後陳氏極受太皇太後喜愛,以及館陶公主全力支持與周旋,武帝有驚無險保住帝位。這對于劉徹來說絕對會是刻骨銘心的恥辱,他不可能容忍下一任皇帝還生活在外戚的陰影中。
生殺予奪,須掌控在自己手中。
而不是外戚的施舍。
那麼,真的是因為遏制外戚陳後才始終無孕的嗎?歷史總是這樣如後世所揣測的那樣充滿著陰謀血淚嗎?
不,或許這個世間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光風霽月,但有黑暗的一面就會有光明的一面。阿嬌更願意相信歷史上的陳後是天生不孕,三年未孕更是幾乎證實了她的猜測。
但是,現在她竟然懷孕了。
她幾乎真的已經做好了離開劉徹的準備,她甚至設想好了以後的生活,沒有劉徹的生活。
她從開始時的清醒理智,到後面的猶豫彷徨。她以為自己能做到,但是真正面對起來才知道有多難。理所應當地接受劉徹對她的好,並且表現出和他舉案齊眉般的恩愛。時間久了,她已經模糊了內心的界限,她幾乎沒有辦法再騙自己,她對于劉徹的感情只是朋友只是姐弟。後來終于找到以離開前好好對劉徹的理由安慰自己來放肆接受劉徹的好,但是竟然在現在懷孕了。
她和劉徹,就算沒有衛子夫,沒有旁人。又能真正長久嗎?
她和母親此刻的恩情,到了日後只會成為催命符。雄才大略的漢武大帝日後見到阿嬌,只會想起登基初期被外戚壓的喘不過來氣的屈辱日子。
她沒有信心,更不知道這個此刻滿宮上下視為救命星的孩子生下來是好是壞。
她沒有人能去訴說,哪怕是從小疼愛她為她操碎了心的母親也不能說。說現在寵愛她到王太後幾乎都看不過眼的劉徹日後會廢她?會因為今日的相助而翻臉?這樣沒有來由的話,她能跟誰說呢?
懷孕初期的疲憊乏力和胃口不開使她幾乎沒有多余的心神去胡思亂想。再加上太醫來請脈時,更是再三叮囑要讓皇後娘娘心胸開闊,心情陰郁久了會對胎兒不好。
海棠玉蘭使出了渾身解數來哄她開心,少府更是整天絞盡腦汁呈上各種各樣的菜肴期圖阿嬌能開開胃口。太皇太後和王太後更是一天垂詢阿嬌的情況四五遍,滿宮上下都為她擔著心。
她這樣陰郁低沉的心情在劉徹日復一日的耐心關心中,沒有持續太久。她在寂靜的夜里醒來,模著才三個月沒有顯懷的肚子,望著劉徹的側臉。問自己︰如果因為已知的以後會慘淡,就連現在都過不好,值得嗎?更重要的是,舍得嗎?
答案是舍不得,不管歷史上的劉徹是多麼地心狠手辣視人命如草芥,刻薄寡恩,翻臉無情。但是此刻的他,那麼地叫她從心底覺得溫暖。四五歲時,他帶著孩子的稚氣叫她阿嬌姐。少年時,跟她躲在漪蘭殿說他的秘密。成婚後,更是無所掩飾地寵愛她。
她已經死過一次了,就算現在埋著再多的隱患,就算以後會失寵。能在劉徹最美好最真誠的年華里一直陪著他,她已經舍不得了。
她從前總以為歷史是無法改變的,所以她克制自己。可是,現在歷史確確實實地改變了。又怎麼知道以後不會改變呢?她已經不願在現在推開他了,哪怕以後會墮下深淵,她也有往下跳了。
她幾乎被自己感動到熱淚盈眶,想通了的阿嬌使勁地朝劉徹懷里湊,抱緊了他,幾乎是瞬間沾著枕頭睡著了。
她不知道的是自從她有孕以來,哪怕是睡覺也要睜著一只眼楮的劉徹,在她往懷里窩的時候就已經被她折騰醒了。只是,不敢表現出來。
等到懷里的阿嬌再次香甜地睡去,他才松了口氣。為人父母,還是第一次。阿嬌又胃口不開,他焦急地上火卻又不敢叫阿嬌知道。
阿嬌睡著了,他卻又花了兩刻時間來靜氣凝神才睡著。
等到劉徹再從宣室殿回來時,阿嬌又像從前那般喜笑顏開地迎在殿門前。身後的海棠更是一臉喜色,看來阿嬌有胃口了啊?他心情一下也叫阿嬌的笑顏給點亮了,大概是高興之下,覺得阿嬌不僅紅潤了,看上去也跟以前不一樣了。
他換過衣裳洗漱過後就吩咐上膳,阿嬌胃口不好也才短短半個月,但是叫他幾乎操碎了心。太醫脈也請了好幾次,始終說是郁結心中。心病?想到阿嬌在長樂宮前長跪,臉色蒼白這才請的平安脈診出的有孕。
還在因為他擔心嗎?他的心一下子就叫阿嬌給揉碎了。
宮外凡是出名點的廚子都叫他請來了,堂邑候府的廚子長公主更是早就送來了。少府跟他們一起使勁了招,也沒叫阿嬌開胃。
他望著旁邊胃口一開的阿嬌,一邊吃一邊還不忘給他夾到盤里︰「陛下,這個好吃,你嘗嘗,還有這個。」她笑盈盈如一汪秋水,大抵是朝局穩定下來了她也跟著穩下來了吧。
他也跟著笑起來,把阿嬌夾給他的吃完,跟著阿嬌一起夸好吃。吃完正餐,轉到內殿,阿嬌又就著殿上擺的一盆青梅吃了個精光。
叫劉徹看的都牙酸,還不敢說。好容易阿嬌吃完了,還想再叫。想著她好久沒有這麼好胃口,又怕她一下吃這麼多再給吃撐了不消化。劉徹不許她再吃,拉著她在院子里轉了小半個時辰才進來洗漱躺下。
海棠只留了一盞宮燈,小心翼翼地退出去。內殿榻上阿嬌已經睡熟了,她坐著卸妝時就已經困的幾乎睡著了。好在阿嬌自知道有孕以來,就不肯再用水粉胭脂,她以現代人的知識總覺得懷孕了再化妝不好。所以,卸妝也不過就是把簡單挽起的發髻散落下來。
劉徹摟著她,看著她放松下來後不再像從前笑顏下總帶著幾分說不出來的憂色,只覺得心神俱定。
結果好日子沒過多久,阿嬌又開始了孕吐。開始時還只是偶爾吐,後來就開始發展到聞到菜味就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