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女敕的春風,閑適地吹在宮人們的臉上。雖然還有些涼氣,但比起晚上凌厲的冷意已經算是暖和了。
幾只燕子在細雨迷蒙中抖落著亮黑的翅膀,雋逸輕盈地在閬苑瓊樓中回旋著。忽地,急速俯沖下來掠過將將有些化開的湖面。
乍暖還寒中,毛毛細雨靜靜地下著,沒有一點聲響。無目的四處飄蕩的白雲從這頭飄到那頭,空氣被洗的清爽極了。
雪漸漸在雨中化掉,廊下閣中人影微淡極了。
這天是青龍節,也就是後世廣為人知的二月二龍抬頭。到了這天,春回大地,農耕將始。
天子在這天在長安城郊行籍田禮,所謂「籍田」指的是天子親耕過的田地。也不過就是天子親自下田持耜耕幾下,余下部分由百官及庶人將其耕完。再象征性地食用一點祭肉和祭酒,籍田禮便告完。
劉徹——在輕霧一樣的雨中完成了籍田禮後,便在田埂上漫步同魏其候竇嬰說話。
武安侯田蚡暴死後,丞相一職順理成章地交到了竇嬰身上。這是他第二次為相,卻比第一次時低姿態的很多。
尤其是在中宮不明的情況下,他又是丞相又是竇家掌權人,說話做事都是再三小心。事無巨細,總得先稟報了皇帝。
這樣實際上讓丞相的權力大打了折扣,但竇嬰心里卻知道這是眼下最穩妥的做法。相權過大,則皇權減弱。如周亞夫,莫不就是最好的前車之鑒。
事實上,在皇帝位置上越坐越穩的劉徹也的確對相權制約皇權有了深切感受。建元年間,還可以說是太皇太後在掣肘。但元光年間的馬邑之圍和黃河決口對他的觸動很大。
原來以為天子高高在上統治萬民,所到之處莫不四海臣服。其實卻上命不能下達,究其原因就在于地方豪強和朝中貴戚各行其道,爭權奪利。
所以,就是田蚡不死在阿嬌手里。只要猖狂不減,總還是要丟了性命的。
因為,他要清淤除垢!
首先要對付的就是後戚,田王兩氏敗落。竇氏雖說還有個魏其候為百官之首,但好在很能認清形勢,知道這可不是先帝時候了。
劉徹又愛惜他的才華,一時三刻並沒有動他的意思。君臣之間奏對,一個不拿長輩架子,一個不以皇帝威風,倒頗有幾分其樂融融之情。
田野間被埋了一冬的泥頭被翻整起來,叫風帶過來,泥頭獨有的清淡芬芳便撲鼻而來。
「臣許久不到這田野間來,叫這風一吹只覺得暢快極了。」竇嬰深吸了口氣說。
「丞相說的不錯,到這田野間心神開闊不少。」劉徹背著手不疾不徐地走在田埂上,舉目四望之下冰天雪地正在慢慢消融,一年又開始了。
君臣兩個都是輕易得不著閑空的,便越說越覺得在這漫無遮攔的郊外自在極了。
只是這樣的氣氛到底不能持續多久,有些話在宮中人多眼雜到底不好請皇帝示下。這個時候,就是個機會了。
魏其候覷著皇帝嘴角帶著笑意,便閑聊似地問道︰「陛下,籍田禮後就是親蠶禮,如何處置?」
劉徹聞言嘴角落著的笑容便有些掛不住了,卻只是淡淡道︰「往年怎麼樣?今年就照舊怎麼樣?」
魏其候道︰「臣以為王八子生育皇子有功,陛下可以再給提提。」
天子沒有答話,只是悶頭往前走著。
魏其候卻不依不饒,「陛下,您能瞞多久?總要給天下人一個交待,總要再立……」
他聲音又小又急,順著風一字不落地傳到劉徹耳中。
劉徹終于霍然轉身,一雙眸子冒火般地望著魏其候。魏其候倒無多少懼意,平靜地迎著他的注目。
他灼熱的目光幾乎要把魏其候看出個窟窿來,最後卻只是冷笑著說了句︰「很好,丞相很好啊。」
魏其候如何不知道皇帝這是在嘲諷他,站在皇後的山頭卻偏幫外人。他聞言,只是誠懇回道︰「太皇太後在時,常教導臣做事不可以喜好利益為先。臣從前總不能听,太皇太後不在了,臣卻越來越懂其中深意。」
這句話太皇太後何嘗沒有對劉徹說過?一個是親孫子,一個是佷兒。都是寄予厚望的人,愛惜的心是一樣的。
太皇太後……
清瘦硬朗的老祖母已經去了四年了,音容笑貌卻還似就在眼前晃悠。建元新政時劉徹以為自己會恨老祖母一輩子,現在想想真是太幼稚了。
如今想起來的,只有太皇太後的一片良苦用心和殷切希望,叫他每每想起來動容不已。
「今年親蠶禮由太後主持。」劉徹輕聲說道,不等魏其候再勸就提步往御輦而去。
魏其候知道再勸無益,雖說天子無家事,但也不可逼之過甚。便也放下不提,坐車自回家中。
到了家中,換過衣裳鞋歪,便去書房。沒多時,一個胡子花白的老者便悄聲進來。
魏其候正在臨案寫字,听門聲輕輕合上便知道是誰,旁人沒有這樣的耐心。
「籍福,來了啊。」
被叫做籍福的老者施了一禮,便輕輕上前。「侯爺。」
也不說話,只是靜靜侍立在旁,等魏其候寫完才問道︰「陛下對親蠶禮做什麼打算?」
「太後代之。」魏其候放下手中之筆,起身去用茶。同時一指下首示意籍福也坐下。
「禮不可廢,但太後只能代一次兩次,時間久了哪是患病能解釋的?」籍福搖頭,皇後作為母儀天下的典範,不可能一直不露面。
「我已經建議陛下抬二皇子生母身份,慢慢計較繼後吧。」魏其候道。
籍福聞言眉間一皺,卻沒有過分驚訝。「陛下怎麼說?」
「自然是不快的,以他和皇後少年夫妻的情分,等閑人是插不進去的。」魏其候緩緩說道。「只是也只有這樣說,才是為皇後打算。」
籍福默然不語,魏其候卻還在說。「她要是有回來那天,陛下看在竇陳兩氏並無二心忠心侍上的份上也能好好待她。」
屋內左右兩角放了兩大盆牡丹,開的正盛。籍福就專心盯著開的足有碗口的牡丹花賞玩,似乎對魏其候說的話充耳不聞。
魏其候嘆了口氣,「我知道,你不忍。只是我們都知道,只能這樣。」
籍福收回目光,苦笑著搖頭。「丞相苦心,籍福如何不知?眼下這就是最合適的辦法,更何況,為天下計,也不該作一家之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