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陽光白茫茫地穿透直欞形窗格,一束束地照在殿中角落里的紫檀木條案上,那上面擺著的一只釉陶博山香薰上正從層層鏤空的水汽蒸騰中燃起縷縷輕煙,經了一束陽光照進愈發像旭日東升時雲霧縹緲中的蓬萊仙山。
此情此景,實在稱得上如夢似幻。
君臣一進得殿內,衛青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定在這只博山香薰上。他想起了年幼時在平陽公主府上為奴時,三姐艷羨地說了句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有一只鎏金的博山香爐來燻衣、燻被,就被阿娘呵斥了一番說有吃住能活下去就已經是上蒼開恩了,還敢奢求他們用不起的東西?
三姐怯怯地不再說話,那個時候衛青還很小,但卻一直對這一幕始終記憶猶新。
府上這樣的香爐擺的不知道有多少,于貴人眼中或許根本都沒有細數過到底有多少,一不高興說摔也就摔了ˋ,反正多的是。
他們一家人都以為一世為奴子孫永將為奴的命運永遠改變不了,卻沒想到把他能從一個小馬奴一步步走到現在以軍功封侯的安內侯,他們衛家也終于不再是性命都握在主人手中的奴僕。
衛青自邊關回來後去特意買了一只長安城中最出名的留香坊制的博山香爐去探望三姐,三姐見了這香爐縱然已經是兩個孩子的阿娘了,卻還是像個小孩子般驚喜的不行。
姐夫王永安出生于富商之家,雖說為了娶三姐而同家里鬧翻到了山中以打獵為生,但哪里是真受過窮的人?他在旁很是不懂三姐為什麼見著一個香爐會高興的要哭了,但他也沒有嗤笑而是帶著滿臉溫柔看向三姐輕聲勸道說四弟好不容易來一次,多說說家常別只顧著高興了。
繼而又看向衛青一臉真誠地恭賀他以軍功封侯,還自然而然地說起因為他三姐有了個有侯爵的弟弟,他們家也終于承認他三姐和兩個孩子了。話語里滿是感謝,但卻沒有過分熱絡,他還像以前一樣自然親切地待衛青。既為衛青打出了名聲高興,又叮囑他切忌著自身安危亦是非常重要。
衛青想,姐姐沒有選錯人。
他還感慨因著他改變了全家的命運,他三姐固然夫妻和美但總不被夫家承認也是美中不足,如今想必三姐此生無憾。大姐嫁公孫賀,二姐嫁陳掌,三個姐姐的終生都有了托靠。就是外甥霍去病如今也沒人敢說他是見不得光的私生子,阿娘更是能在他阿爹跟前挺直腰說句他不肯認的兒子如今出息了。
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拜帝後的破格提拔所得,而他們為什麼這麼看重他,衛青心里面很明白。
漢室想一雪前辱,想再不送公主和親,想再不被侵擾邊郡,想漢人堂堂正正地行走在天地間。
這亦是衛青的畢生夢想,他願為此拋頭顱灑熱血!只願漢兒不為奴!
是以雖僥幸以龍城得勝封侯,但衛青卻不敢有絲毫懈怠,他的壓力甚至比從前還重。
他回來後,受到了朝內外前所未有發自內心的尊重,就連市井中人的粗漢潑婦也莫不真心實意的愛戴他。
這都是因為他第一次勝了匈奴,第一次叫漢人听著了邊郡的鴻翎急報,告訴了他們匈奴不是不可戰勝的!
多少人為之含淚狂喜,繼而告祖還神。
天下都期待著衛青能再傳捷報,終結漢軍面臨匈奴肆意妄為卻始終未能克之的局面。漢人,實在太需要勝利的喜悅了來喚醒血液中的血性和尊嚴!
衛青深知自己的責任,所以他自歸來後並不為封侯而喜,反而日夜思索此戰得失。思來想去,深覺龍城一戰,只是僥幸在被匈奴輕視了他這一部,只是僥幸在批亢搗虛乘虛而入。
他不禁問自己,若置自己于李廣之情景,與匈奴正面相逢,該是如何結果?
衛青不得不承認,他沒有十足的把握能言勝。
因為陛下銳意改革馬政軍政,漢軍再不缺戰馬不缺糧草供應。
但在騎兵戰力上,說句不好听的話,漢軍騎兵完全是騎在馬上的步兵。
而匈奴騎兵,人馬默契十足不說,戰術更是嫻熟老道。馬上弓弩手與重裝騎兵的攻防配合更是稱得上天衣無縫,殺傷力太大。
為了不叫這勝利為曇花一現,衛青終日苦思對策。正好听說北軍中有一部皆是被俘虜的匈奴騎兵組成,他立馬覺得若以匈奴騎兵教習漢軍匈奴軍騎戰術,將來必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適逢陛下由湯泉行宮回宮,他便迫不及待地進宮來求。
君臣落座後,衛青便開門見山地提出了要求,懇請劉徹能將這匈奴一部撥給他用。
劉徹心里暗忖還真是有正事來的,更見衛青年少成名不浮躁難安反而對匈奴日夜思量,心中很是歡喜。也不含糊,立即就允了。
衛青大喜,連連謝恩。
劉徹笑道︰「這匈奴騎兵可是雙刃劍,到底心念故土,不可完全信重。仲卿須謹慎——」話說到一半又想起眼前的衛青乃是最穩重的性子,便止住了話頭。
衛青卻出乎意料地道︰「臣以為匈奴人縱然能有機會回到匈奴,也必然受盡排擠。但若是臣對他們一視同仁,許他們功業。臣想大漢亦能叫他們忠心相報!」
他年輕的臉上,難得出現了年輕人獨有的不羈豪爽。渾身無處不在的肅殺之氣,也輕快了幾分。
劉徹一下笑了,又品味了一番衛青所言。起身拍著衛青的肩頭感慨道︰「如此心性,真乃天生帥才!」
他這話說的好似一時感概,卻又分外堅定,渾不像隨便說說。
一時間衛青竟模不準是該如何是好,天子可向來沒有開玩笑的時候,但若是他反應過甚,又怕若真是順口一說反倒弄巧成拙。
是以,衛青只能模著頭不好意思地笑。露出滿臉羞赫。
劉徹見他終于不再一副少年老成模樣,滿臉笑意舒展的更開了。「走,同朕去見見皇後,她也想問問她那師兄和小奴。」
師兄?衛青微微蹙起眉頭,而後馬上反應過來那個文弱俊秀卻頗有能耐的張博達竟然是皇後師兄。
還不等他多想,劉徹就邊走邊把預備好的話說了。
于是還不等見著阿嬌,衛青就知道了張博達是留侯張良的嫡孫。此次出山,正是為了再行運籌帷幄于千里之外之事。他立時高興起來,軍中有留侯後人,這豈不更如虎添翼?
等見到阿嬌後,衛青便珍而重之地行過禮謝皇後愛護之恩,還再三說必不負皇後所望。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