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德二十五年二月,春風修葉似剪刀,燕子南飛又復返。
今日是二月初八,雖說早在前幾日就立了春,無奈江寧城中還是一片冰天雪地,大概因為幾條主街上栽種的都是梧桐的緣故,梧桐落葉早偏發芽又晚。夜風在空曠的大街上盡情的奔跑和嘶叫,整座城死氣沉沉的,嗅不到一絲春的味道。
天色還早,長寧街尾魏家的寡婦魏錢氏躺在木板床上悠悠睜開眼來,沒由來的打了一個冷戰,整個人身上的皮都繃緊了,這人睡著了還不覺得,一醒了就覺得身上都涼嗖嗖的,附在身上的被子像是破了無數個洞,冷風帶著寒氣襲進來。
魏錢氏側過身子把手和腳都縮起來,試圖讓自己暖和一些,過了一刻鐘月復部好像沒那麼冷了,她這才慢慢把自己的身子放松下來,不再崩著了。
可剛一放松立刻又覺得背後又冷了起來,魏錢<氏轉了個身,整個人平躺,使整個背部緊貼褥單,好一會兒才覺得身上好了些。
五更的棒子響了起來,貫穿整個江寧城,聲音悠遠又澀長。昨夜下了好大的雪,外面白生生的一片,映得小屋子里亮了一些。
魏錢氏借著雪光看了看窗口的米壇子,壇子上放了一個針線簍,針線簍子里有一只雪白的貓兒,此時它睡得正香,小小的身子蜷縮成一團,整個身子一起一伏極有規律的動作著。
看著那貓兒,魏錢氏臉上就沁出了暖暖的笑來,這貓兒長得很好,雪白雪白的,一絲雜毛也沒有,模樣也是很乖的樣子,看起來像是名品,不大像是魏錢氏養得起的寵物,它就安安靜靜的睡在那針線簍子里,看起來與這破舊的屋子格格不入。
你別看這魏錢氏面黃肌瘦的樣子,她把這貓兒養得不是一般的好,日日有魚內髒和魚尾巴吃。
魏錢氏每日下晌午末兒去城西賣魚的煙家拿些人家殺了魚後不要的魚內髒,運氣好的時候還有魚頭和魚尾巴,這貓兒就日日都有魚吃,雖說不是魚肉,可這年頭,人都吃不飽,一只貓兒頓頓都有魚內髒吃也是頂頂好的了。
自然,這魚內髒一個月偶有兩三次去拿也是比較輕巧的,和煙家嫂子平白聊上兩句,講幾句中听的話兒,見面的時候招呼早點打,打好點,人家也是不會介意這些魚下水的,反正天天都有,自家的狗兒貓兒都是吃不完的。
可是每日去拿也是有些不好的,不說魏錢氏自己臉皮只比薄的那些厚了那麼一點,就是煙家,時間長了,也是難免有些白眼和酸話出來的。
好在這魏錢氏倒也懂那麼一些道理,有一次去拿魚內髒時將好看見煙家嫂子正蹲在家門前右側面的水溝邊洗衣裳,不知道是害了病還是怎麼的了,臉上氣色很不好,那手上的捶衣棒揮打兩三下就得放下來使手捏捏腰桿,看起來很不得勁兒的樣子。
這魏錢氏就趕緊上去問候,那煙家的頭沒抬,只有氣無力的側揚起臉來翻動眼皮子瞟了她一眼,聲都沒出,復又低下頭去摧洗衣服去了。
魏錢氏倒也沒有因人家的冷待而氣餒,反而上前兩步將煙家嫂子扶了起來,嘴上說著嫂子你邊上坐一會兒,我幫你搓兩下。煙家劉氏這才起身來,扯出一絲笑模樣,嘴上說著,錢妹子,這怎麼好意思,一邊尋了溝邊一塊大點的石頭扶著腰桿坐下了。
這兩人,一個彎腰半蹲勞動著,一個石頭上端坐著,倒也聊得起來,無非就是些家里短鄰里長的事兒。這一來二去,魏錢氏就隔三差五的去幫煙劉氏做些洗衣服打掃衛生之類的事,至于她每天去拿魚下水的事久而久之就成了自然。這煙嫂子對她也算比較熱情,兩人聊得投契,倒有了一些閨中好友的感覺。
這話說得遠了些,我們還是來說這只貓咪吧!這貓兒名叫蓮子,這是魏錢氏從一個據說是京城來的一個挑貨賣的老伯那里花了兩文錢買來的。要不怎麼說這貓兒長得乖呢,要是這鄉下的土貓兒,一只只都長得是灰黑灰黑的,白送人家都不要,怎麼看都不如這一只蓮子順眼些。
自打這貓兒抱到跟前來養後,魏錢氏日日看著,心情倒也好了起來,不再像從前那樣郁郁寡歡了。自從閨女雪瑩被婆婆強行抱走後,娘家兄弟也不待見她,她只好孤身一人住在此處,一個人常常感到很寂寞,生無可戀。
這時自己孤身一人,外面漫天大雪又飄了起來,魏錢氏想起閨女雪盈來,只覺得心窩子悶悶的,眼眶一陣發熱紅了一雙美目,淚水珠簾似的不要錢一樣拼命流淌下來,她翻過身子把整張臉埋在枕頭里嚶嚶哭了起來,整個人戰栗起來,背上的寒意越發的強烈了。
要說這魏錢氏,原本是這江寧城永寧巷豆腐錢家的二女兒,這賣豆腐的錢家本不是江寧縣人氏,乃是隆德五年從外面來的,當時搬來的人家大都是逃荒來的。
隆德四年間,黃河下游發了好大的洪水,淹了沿河而建的二十多個村莊和縣城。洪水肆虐過後,老百姓死的死,沒死的逃。
家住天水灣的錢來貴全家在這場災難中都死了,父母,二弟三弟小妹,尸體都找到了,錢來貴在被洪水沖塌了的家門前徒手挖了個坑把父母和二弟三弟小妹的尸體埋了。
只是還有大妹沒有找到,想來也是凶多吉少了,錢來貴又找了兩三天還是沒有找到,這時洪水也已經完全褪去了,大家還沒有來得及高興,天水灣和旁邊幾個被洪水侵襲過的村子里就開始每天不停的死人。
這些人往往上午還好好的下午就開始全身抽搐,口吐白沫,下泄白痢不止,水米不進,上吐下瀉至全身津液熬盡而亡。死時全身扭曲,口鼻歪斜,雙目暴突,渾身水竭,皮鄒附骨,整個就是一個月兌了水的干尸。一時之間人心惶惶,官府下來驗查過後說這病會傳染,一時之間,人人自危。
當天夜里,官府就開始抓人了,把那些接觸過得此傳染病而死掉的人的家里人都抓了起來,說是要放到一個與世隔絕的島上去,從此以後,就再也沒見過這些人了。
對于錢來貴來說,家里親人也死了,糧食衣物俱都毀于一旦,現在又出了這種要人命的病,說不定哪天被官府抓去也是一個死,不逃只有死路一條。
下定決心後,當晚,錢來貴就懷揣著從母親尸身上口袋里掏出來的二十文錢悄悄的潛進了夜色里向西而去了。夜風中,錢來貴右手撫著放在胸口的那二十文錢,兩排牙齒死死的咬著下嘴唇,拼命壓下喉頭滾來滾去的嗚咽聲,滿面淚流,娘啊!爹啊,兒走了,兒不得不走啊!父母大人放心,兒定會給我錢家傳宗接代的。
當真是最慈父母心啊!在這危難時刻,還是你們的這遺留之財二十文錢給了錢來貴希望啊!不然那能逃到江寧城來,肯定早早的在路上就餓死了。
話說錢來貴在逃災的路上撿了一個快要餓死的女子,這人就是魏寡婦魏錢氏的老娘周氏了。當然當時她還是一個小姑娘,自從逃災路上爹娘餓死了之後,她的大哥大嫂就把她拋下走了,當時她才十三歲,腳上又有傷,本來也就是餓死的命了,誰知道居然遇到了錢來貴。
本來錢來貴也就是看她可憐給了她一塊餅,誰知道這小姑娘就賴上他了,一直拖著跛腳跟在他的後面。那個年頭,有吃的,能活下去就好,在周氏心里,錢來貴就是她的天,就是她的唯一和所有,就是她要活下去的目標。
這兩人,一前一後,跟著跟著倒也跟出感情來了,來到這江寧城後,錢來貴決定在這里落戶,後來就娶了周氏為妻,憑著自己祖傳的做豆腐的手藝,也在這江寧城站住了腳跟。
錢來貴娶了周氏之後,周氏也很能干,家里家外的操持,還給錢來貴生養了兩兒三女,大兒子錢興文,二女兒錢安寧,三女錢玉寧,四子錢興武,五女錢碧寧。
十多年過去了,兒女也都長大成人,當年那場災難就像是一場夢,現在錢家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盡享安穩,除了兒女的婚事外,兩老口基本沒有在為生活而操心了,吃的穿的都不愁,唯一愁的是兒女的婚事。
大兒子二兒子的婚事都很順利,娶的媳婦都是門當戶對的人家。大兒媳婦是菜市場賣豬肉的李家閨女李金桂,二兒媳婦家是江寧郊縣的柳家村一戶農家的女兒,名喚杜月娥。
至于錢家的三個女兒,大女兒錢安寧算是高嫁,許的是隔了三條街的小蓉街尾高秀才家的大兒子高崇光,要說這高崇光,那也是一位秀才老爺。
可這高家父子兩考了這麼多年,硬是不能再進一層,每次都落第,總是考不上舉人。不過秀才也有好處,不用交田賦。
這父子二人每日里只是讀書,總不下地,地里家里的活是一點不沾手,沒辦法,高家二兒子只好下地,老母親和大嫂在家里做些手工活賣銀錢來買些柴米油鹽醬醋茶過日子。
錢家三女錢碧寧許的是隔壁縣矛昌縣周家村人周懷東,是一個做小生意的,在矛昌縣城里的一個小巷子里租了個門面,做些賣茶葉賣布匹的生意。小日子也還算過得去,就是因為是商戶,身份低了些。所以,平日里,不大和嫁了秀才的大姐嫁了舉人的二姐聯系,再加上嫁得遠,回個娘家一來一回也要十天半月,所以,三姐妹一年兩載不見一面也是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