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塊墨色的玉佩,其實很普通,就只是一塊方正的玉而已。懸在半空中,透過光線,還能看到微弱的陽光。可皇上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這塊玉,是墨玉的。
那一日,他就站在她的身後,看著她和那個小男孩對話。她一步一步地誘惑著那個小男孩拿出東西。而且也不怪那個小男孩,還叫他要做個光明正大、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她還買了糕點,讓那個小男孩帶回家去。那是他第二次見到她,是他第一次見到一個女子,有那麼大的寬容的胸懷。
皇上接過夜天手里的玉佩,上面沾了點點血漬,應該是夜天的。耳听他細細的聲音傳來,「皇上,就把臣葬在這里吧!臣咳咳願意替她守護咳咳她的家」
「夜天,夜天,御醫,御醫。」
周圍好像有叫喊聲,但是好像他听不到了。墨玉每次在鬼門關走的時候,是不是也會像他這樣,整個世界一片安靜。他似乎看到了好多東西,好多人,父親,母親,想容,皇上,司空,仲庭。
他記起來了,那一夜的那個夢,夢里母親懷里的那個小孩,是他,是小時候的他。原來,時間變了,萬事也都變了。母親還是原來的慈愛,還是原來的微笑,從未有過恨,從未有過仇怨。
最後,出現在他的視線里的,是墨玉。墨玉一直勸他,讓他放下仇恨。如今,他終于放下了。
她還是一樣的美,一樣的柔,一樣的干淨純潔,她伸出手,向她伸了過來。夜天緩緩抬手,慢慢地靠近,近了,更近了,抓住她的手了。她的手還是一樣的小,還是一樣的光滑,一樣的溫暖。他露出了真心的微笑,跟在她的身後,慢慢地走向遠方,走向屬于他們自己的世界。
「夜天,夜天。」皇上搖晃著他,看著他的眼楮慢慢地合上,看著他揚在半空中的手,一瞬間掉落在了地上。之後,無論他再怎麼搖晃,再怎麼呼喊,他卻再也醒不過來。都說男兒有淚不經彈,可是在他閉眼的最後一刻,眼角卻滑落了兩行悲傷的淚水。
「皇上,夜大人失血過多,已經去了。」有御醫不知死活地說道。卻見皇上陰森著雙眼怒瞪著他,他哆嗦了一下,好在有人趕緊將他拉走,否則的話,他都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著。
靈堂里火燭搖曳,已燃了一半,不時地傳來「 啪」的聲音。火盆里的火一直燒著,從未間斷,一張張冥紙,一竄竄火苗,照亮了墨玉蒼白的小臉。
日昇繼續說道︰「後來,皇上遵從公子的遺願,將公子喪在了山腳下。帶著他的衣冠,全軍素縞,一路執棺冢回京。」日昇抬起頭來,看著面前面無不表情的麗妃,道︰「娘娘,公子是愛您的,他是想能夠讓您光明正大地離開皇宮,將來不用隱姓埋名地過日子,他不是在騙您。他曾經在府里建了一個院子,里面擺設的,全是與娘娘您有關的東西。只是後來流言蜚語,公子怕會給娘娘帶來災禍,就一把火給燒了。」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
人都已經死了,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墨玉看著靈堂外面漆黑冷清的夜色,問︰「府里的人呢?怎麼都沒見到?」
「奴才給了他們銀錢,讓他們都散了。這府里,現在只剩下奴才和幾個老人,他們沒地方可去。」
難怪進來的時候沒見到一個人影,「主子走了,這府邸不久之後,朝廷也會收回去。到時候。你們一樣要搬走。沁心樓還在嗎?」。
「還在,公子一直把房契放在奴才這里。」
墨玉點點頭,道︰「等這府邸收走之後,你們就搬到那去吧!至少也有個容身之所。如果你們不想做生意,又懂得經營茶樓,就把那茶樓賣了,買個小院子,找份工作,日子應該還能過得下去。要是實在有什麼難處,你就去紀府找二少爺,他會幫你的。」
日昇微微點頭,道︰「謝娘娘。」
「你是他的侍從,又從小被安排在烏延山上。你一定知道不少事情,他走後,那些殘留的事情你都處理好了嗎?」。
日昇驚訝地抬起頭來,睜著眼楮說不胡一句話來。墨玉繼續道︰「你不用這麼看著我,原本這些事情我不該過問,他已經走了,我怕有人會找你們麻煩。」
也對,公子走了,有些事情恐怕會很棘手,比如北漢的事情,可是這個事情,不能和麗妃娘娘說。「都處理好了,主子不在了,我們也就斷了。好在知道我們身份的人不多,也很容易月兌身。」
墨玉轉頭,「那就好。有件事情我想弄清楚,你得告訴我。」
「娘娘請問。」
「夜天和北漢是什麼關系?」
哪壺不開提哪壺?日昇背脊一僵,手足無措,眼楮亂瞟。墨玉見他這樣子,道︰「看你這樣子,我就猜到了。他與北漢是一伙的,是嗎?說吧!出了這個大堂,我就把它忘記。」
好吧!有些事情告訴娘娘,讓娘娘也能有個準備,不至于將來被誰所害。「公子是和北漢有聯系,但他從未做過傷害娘娘的事。」
「你們被困潞州,是不是與他有關?」皇上親征,是多麼大的事情,保密工作一定是萬無一失的,如果沒有人透露了行蹤,怎麼可能潰不成軍,被困在潞州城。
日昇的手哆嗦了一下,眼楮瞟了一下眼前的墨玉,卻見她正在直直的看著他,嚇得月兌口而出,「是公子透露的消息。」
果然,郭威和柴榮毀了他的家,周國毀了他的家,所以他也要毀了周國給他父母償命。他應該想不到,她竟然請來了符彥卿,解救潞州,一番籌謀付之東流吧!而他自己,竟然死在了自己的陰謀里,多可笑。
看著眼前的排位,心里酸楚。夜天,有些事情是注定的,前世因今世果,誰也無法逆轉。就像前世,他只是給她蓋衣裳的那個人,這一世,她們注定了不能在一起,否則,只會落得陰陽相隔的下場。
月上中天,子時快到了。墨玉站起身來,嘆聲道︰「我要走了,好好照顧自己,好好替我,送他最後一程。」
日昇也跟著站起來,恭敬地道︰「娘娘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公子說過,無論天上人間,他都會佑你,一世平安。」
一世平安?呵呵。墨玉轉過身,一步一步地往門外走去。他生時,尚且做不到佑她平安,死了又如何佑她一世平安?
初雪上,月半天,誓言聲聲入骨。綰青絲,絲絲纏繞是相思。雲藏夜,夢醒時,卷卷柔情隨清風,化水東流。曲聲猶在,君已不知何處去。奈何橋旁,彼岸花開,君可會,先飲那一碗孟婆湯?
墨玉走在蕭瑟的大街上,子時過後,宵禁開始。大街上空無一人,冷風瑟瑟吹著,帶起地上的塵土,枯葉飛揚。上一次她一個人自己走回宮,是去年的時候,那時候她知道娘死了。這一次,是夜天死了。怎麼她最重要的人,都死了呢?
身後有微弱的氣息,有人在跟著她。墨玉轉身,看著身後空蕩蕩的街道,除了風,除了枯葉,什麼也沒有。可她不會感覺錯,一定有人在跟著她。墨玉走了幾步又轉頭,走了幾步又轉頭。那人還是沒有出現,心里暗暗嘲諷自己,是不是自己想多了,說不定,是夜天的魂魄在跟著她。
是人也好是魂魄也好,愛跟就跟著吧!反正沒有殺氣就行,也說不定是皇上怕她逃跑,找人跟著她也說不定。
進了宮們,看到馬公公等在門口,看其樣子,應該是等了很久了。見她進來,忙小跑過去,說是皇上在乾文宮等她。
乾文宮。
殿門關緊,里面紅燭搖曳,映出牆上的人影。一人執著一壺酒,一個酒樽,獨自酌飲。
大門「吱呀」一聲開了,屋外的冷風透過門縫,涌進屋內,吹起窗邊的卷簾,舞動人的衣裳。感受到了冷氣,皇帝抬起頭來,看到來人,不感意外,好似她的到來是意料之中。「來了,你也過來喝一杯吧!」
墨玉不作聲,依令緩步走到皇帝面前,接過酒杯,搖晃了一圈,一飲而盡。而後坐在皇帝右腳邊的台階上,轉玩手里的酒杯。夜天生前,說謊的時候很喜歡把玩手里的東西。
「想我們一起喝酒,還是四月之前。那時候把酒問月,無話不談。我還給你的酒起了個名字,我知道那名字你肯定不喜歡,不過我就是想氣氣你。」想到紅顏醉這個名字,原本以為她會有些反應,結果她什麼反應也沒有。
「我們以前也經常在一起喝酒,可以說,我們結緣于酒。他不是隱士高人,卻裝的跟隱士高人一樣,瀟灑不拘,放浪形骸。」墨玉回憶著,他們兩人一起喝酒時的情景,不禁地露出一絲微笑來。
那樣的微笑,皇上從未看到過,美好自然,有心而發。「朕現在有點嫉妒他了,為什麼先見到你的,是他?」
這話一出,墨玉嘴角的微笑瞬間消失。他到現在還在她面前演戲說謊,他不閑累得慌,她也覺得惡心。墨玉轉頭,酒樽遞到皇帝前面。道︰「再給我倒一杯吧!」
皇帝很大方,笑了一笑又給她斟滿一杯酒。墨玉接過,又一飲而盡。兩人都不再說話,殿內安靜得出奇。也不知道這兩人是享受著安靜,還是尷尬與這安靜?反正誰也都不想說話。
過了許久,墨玉起身,將酒杯輕放在桌上,雙眼看著他,肅聲問︰「他的死,與皇上有關嗎?」。
如鷹的雙眸驟然變冷,握著酒壺的大掌不自覺收緊。酒壺傾斜,如柱的酒水自壺口而出,「嘩啦啦」地流進杯子里,有幾滴濺到桌面上。悠悠的語聲傳出,「那愛妃覺得他的什麼事會與朕有關?還是說,愛妃認為,是朕殺了他?」
不再是你,我,而是朕,是愛妃,是妾身,這才是這個皇宮里最應該的,也是最權威的稱呼。
盯著她的眼楮不放,墨玉淡淡地說︰「是嗎?我以為,死的那個人會是我。」
皇上抬起頭來,四目相對,疑問,猜忌,不解,憤怒,殺氣,不忍。一切的情緒都在此刻透過眼楮,表露得清清楚楚,沒有任何言語任何聲音,卻勝過千軍萬馬的廝殺。
「如果朕說是,你會如何?」高大的上身傾斜,雙手撐在案上,湊到她的眼前。近在咫尺的距離,呼吸灑在彼此的皮膚上,透過對方的眼楮,能清晰的看到自己的倒影。字字句句射進墨玉的毛孔里,「殺了朕為他報仇嗎?」。
透過皇帝的眼楮,墨玉看到了自己,滿身染盡紅色,那是血的顏色。她手里拿著劍,刺進了他的胸口,血蜿蜒而下,她真的殺了他,為他報仇了。但隨著而來的,還有山崩地裂,海嘯翻涌,她被巨大的海水卷入水中,水涌進她的眼楮里,耳朵里,嘴里,她不能呼吸,她想喊救命,可是她卻叫不出口。
墨玉猛地清醒,近在咫尺的還是皇帝的眼楮,鼻子,嘴巴,沒有血,沒有山崩地裂,沒有海水。
「告訴朕,你會嗎?」。皇帝的聲音里,有著不確定,甚至有些顫抖。
墨玉緩緩轉身,邁步走下台階,窗外夜色漆黑,冷風陣陣,墨玉閉上眼,深吸口氣再睜開,而後淡淡地說了聲「不會。」
「為什麼?」
殺了他又能如何,始終達不到她想要的結局,也不能讓他起死回生,所有的事情都不會改變。世間每個人,每件事,其結局早已注定,每個踏進俗塵的人,都會按照命運的路線走,即便有所偏差,也都會被掰回正道,走向既定的終點。「我們死,是因為我們該死,無關他人。」
「他人?在你眼里,朕已經成了他人嗎?」。
墨玉轉身,看著面無表情的他,輕聲道︰「皇上,我曾經將你當作我的相公去看待,所以我能和你聊天,能活你說笑。可是,自己的相公不會那樣對待自己的妻子。是你把我推開了,而不是我遠離了你。」
皇上冷笑了一聲,道︰「這麼說來,還是朕咎由自取了。」
墨玉無奈地遙遙頭轉身,實在是不想再和他探討這個問題,帝王的世界,她永遠理解不了。「其實你也沒有錯,按照你帝王的身份,這麼想這麼做是理所當然的,我只是個普通人。就像夜天為你而死,你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因為臣子保護君主,是天經地義的事。」
「難道不是嗎?」。
「每個人的生命都屬于他自己的,他願意為你而死,不代表著他就該為你而死。生命是獨立的,誰也沒有那個權利要求別人為他而死,當然,別人也沒有義務為他而死。夜天不是你殺的,所以你骨子里的尊貴告訴你,他死得其所。」
「哼。」身後的皇上飲盡了桌上的酒,道︰「你有怎麼知道他不是朕殺的,朕現在就告訴你,他就是朕殺的。」
墨玉搖搖頭,邁開腳步往階梯下走去。「人不是你殺的,我知道。」
行至門口,身後響起了皇帝的聲音。聲音不大,卻冷得透骨,「紀墨玉,在朕的眼里,你還不及他十分之一,如果朕殺十個你,能換回他,朕會毫不猶豫的殺了你。」
這才是他,冷酷無情的他。墨玉打開門,冷風直撲面龐,引起陣陣刺痛,可她卻不覺的痛,相反的,心理反而有一絲絲的安慰。
「紀墨玉,你給朕記住,做朕的女人,即使朕不愛你,你也必須呆在這個皇宮里,直到終老。就連死後,你的棺木,也只能放在朕的身邊。」
知道,就是做鬼,也只能做他柴榮的鬼。皇上,他不是你殺的,便好。
一個人的消失,代表著一個故事的終結,它已經劃上一個不圓滿的句號。到了明天,新的故事又開始,周而復始。人的一生,不過是一個故事接著一個故事而已。(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