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馬公公的陪伴,墨玉走得更快了些,油紙傘也壓得更低了些。
前面一對儀駕迎面走來,周圍有沒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墨玉只好低著頭,半曲著腿行禮,心里暗暗期盼著儀駕能快快走過。
儀駕經過她面前,坐在儀坐上被人高高抬起的主子,穿著絳紫色的宮裝,抹了時下流行的血紅丹寇,粉黛高髻,目視著前方。她原本是沒有注意腳下曲身行禮之人的,只是在經過她身邊的時候,眼角略微掃過。
本也沒太在意,只是鬼使神差的,儀駕都已經越過她了,她還是轉過頭來看著腳下那個宮女離開的背影,心里狐疑。這個背影像極了某個人,但那個人此刻不應該被禁足的嗎?
「站住。」她喝道。
墨玉剛剛僥幸逃過的心里又是一緊,怕什麼來什麼,要直讓人知道她偷偷跑出來,沒事都變得有事了。可現在就算逃,也逃不了。于是只好轉身,低頭曲身道︰「奴婢給蓮婕妤請安。」
蓮婕妤本姓鄭,是鄭熬的女兒。蓮,是皇上賜予的名號。自德妃死後,靜德公主就又換了個母親,便是這位蓮婕妤。墨玉與她並無深交,不過是見過幾次照面而已。
頭頂傳來蓮婕妤威嚴的聲音,「抬起頭來。」
「奴婢容顏丑陋,恐污了婕妤的眼楮,還望婕妤恕罪。」
「放肆。」蓮婕妤的貼身宮女喝道︰「婕妤面前,你竟目無尊卑,該當何罪?婕妤讓你抬起頭來,你就必須抬起頭來。」
墨玉心中冷笑,她要是真抬起頭來,還不得嚇她們這些人一跳。就在墨玉糾結于要不要抬起頭來的時候,不遠處一個聲音傳來。
「喲,妹妹這是怎麼了?這下雨天的火氣這麼大?」
墨玉雖是看不見這聲音的主人,但听其聲音,心里也總算是松了一口氣。同樣是儀駕,前者在人數和氣勢上,明顯是略遜于後者的,說明了兩人之間位份的高低。
「嬪妾給淑妃娘娘請安。」
淑妃清冷的聲音傳來,道︰「她是我宮里的宮女,剛才我讓她內務府取些東西。怎麼,妹妹對她有興趣?」
蓮婕妤卻是有些好笑地說道︰「哦,是嘛?姐姐宮里的人辦事真是不走尋常路,這條路好像不是去內務府的路吧!」
墨玉卻是心里一沉,曲身說道︰「稟主子,奴婢原本是想去內務府的,不想半道上遇到了馬公公,他讓奴婢去御膳房吩咐御廚一聲,說是中午的時候皇上想喝碗綠豆湯,所以奴婢才會路經此地。婕妤若是不信,可以去找馬公公一問究竟。」
去找馬公公問個究竟,那就是跟皇上過不去,誰敢啊?蓮婕妤冷笑一聲,說︰「剛才是妹妹看錯了,姐姐宮里的奴才,各個都是伶牙俐齒。」
「妹妹說笑了,本宮宮里的奴才,都是只會舞蹈弄槍的粗人,妹妹哪天若是有興趣,可以去跟本宮討教一二,本宮必定傾囊相授。」
「不必了,妹妹還要去給皇後娘娘請安,就不打擾姐姐了。」蓮婕妤說完,略一揮手。抬著儀駕的奴才會意地讓出路來,讓淑妃的儀駕先過。
墨玉跟在淑妃的儀駕後面,仍舊是低著頭壓著油紙傘,看不到她的半邊臉。離得老遠,墨玉還能感覺得到蓮婕妤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很不舒服。
「停。」
走過一個拐角之後,淑妃喊道。抬著儀架的小太監听到主子喊停,便停下了腳步,將儀駕降了下來。淑妃站起身,吩咐了抬駕的小太監們先行回去。然後才走到墨玉跟前。略帶責備地說道︰「你怎麼跑出來了?」
墨玉抬起頭來,油紙傘下露出了整張臉,笑道︰「我要是說我在宮里待悶了,想出來走走,娘娘會信嗎?」。
「你覺得呢?就算要散心,散到御膳房去了?」
「呵呵,什麼都逃不顧淑妃娘娘的眼楮。」
淑妃無奈地說道︰「我是不聰明,但也不笨。你這個時候出來,想必是為了昨天早上的事?」
墨玉邁步往前走去,說︰「人雖然不是我殺的,但那到底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她短暫的生命里,很多東西都還沒看到,有太多美好的事情還來不及經歷,就這樣香消玉殞了,多少讓人覺得惋惜。」
「這宮里的女人啊!總逃不開宿命。她這一生最美好的時光,是她在踏進這扇宮門之前。進了宮之後,遇到的不是美好,是看不見的硝煙。只是,對于她來說,如果未進宮,結局也還是一樣的,章家還是倒了。我如今也看開了,當初皇上削了父親的兵權,也未必是壞事。至少我父親現在還有一身官名在,雖然沒有職權,但好歹還能保住家族性命和榮譽。」
「娘娘和將軍都是豁達之人,從不拘泥于功名。過眼雲煙的東西,就算爭得頭破血流又如何,到頭來還是什麼都帶不走。」
淑妃卻是轉頭笑道︰「你年紀不大,說話倒是一板一眼的。」
「讓淑妃娘娘見笑了,不過是常來無聊的時候,看了幾本經書而已。」
「你說的也在理。哎,你剛才是去哪了,怎麼從仁明殿的方向過來?」
墨玉解釋道︰「剛才去做仁明殿的梁上君子了,本來的確是馬公公跟來的,只是後來有事,他就先走了。」
淑妃卻是震驚道︰「你跑去仁明殿,難道說章婕妤的事與仁明殿那位有關?」
墨玉搖搖頭,道︰「不知道,但多多少少都有點關系吧!」
「這事可真是復雜啊,皇後都摻和進來了。」
「所以淑妃娘娘,這件事你在人前提也不要提,以免惹了不必要的麻煩。」
墨玉是好心提醒,淑妃卻是會錯了意,道︰「墨玉,我怎麼會是貪生怕死之人,你太小瞧我了。」
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墨玉停下腳步,笑道︰「不是,淑妃娘娘誤會我的意思了。這件事情娘娘是真的不能插手。」
「為什麼?」
「淑妃娘娘,你應該相信我。這麼多的大風大浪我都挺過來了,還有什麼能難倒我的,我有能力救出我自己。」
淑妃想想也是,「可你孤身一人,總是勢單力薄了一些。」
「那要不然,淑妃娘娘就幫我向皇後娘娘諫言說,要徹底搜查一下整個後宮。」
「搜查整個後宮?」淑妃驚訝道︰「這可不是小事啊!」
「所以,我才要淑妃娘娘幫忙啊!章婕妤既然是被毒死的,那凶手的手里肯定留下了什麼證據。把這些證據找出來,不就可以還我清白了嗎?」。
淑妃很樂意地答應道︰「好,你比我聰明,我都听你的。一會我就去跟皇後娘娘說一說。」
墨玉搖搖頭,道︰「不,我要你明早再說,現在還不是時候。」她還不知皇上是什麼個意思。
「為什麼?」
墨玉歪頭一笑,道︰「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你們這些丫頭,我都不知道說你們什麼好。」淑妃是個豪爽之人,說話也逗趣。「那你現在是要去哪,回宮嗎?」。
墨玉搖搖頭,說︰「我要去一趟文德殿,有些事情我得當面向皇上問清楚。」
「那你可得小心了,皇上近日的心情不是太好。」
「好,我知道了,多謝淑妃娘娘提醒。」
這宮里,淑妃算是一個真心待她的人。只是可惜紅顏未老恩先斷,讓她在這諾大的皇宮里,獨自緬懷。
**********
文德殿還是一如既往的巍峨高聳,厚重的殿門大氅,走得近了還能看出里面金碧輝煌的擺設。
上一次來是什麼時候,應該是很久了吧!久到她自己都不記得了。
他還是坐在書案後面,眉頭擰緊,低頭看著手里的奏本,偶爾朱砂筆也在上面畫幾個圈,落幾個字。全神貫注,一絲不苟,連她進來了都不曾注意。
夜天說過,他雖比不上秦始皇,但可比劉邦。
不知不覺,腳步已經走了過去,墨玉在他身邊站定,看著他案前那一份奏折。是司空呈上來的一份關于某個州縣因為洪災,百姓流離失所的奏折,請求朝廷撥銀,減免稅賦。
「回來了,磨磨吧!」
他是把她當成是馬邢了。
縴縴玉手拿過硯台,準備磨墨,卻見他猛地抬起頭來,驚訝地說道︰「怎麼是你?」
墨玉低著頭,磨著手里的墨汁,輕聲說道︰「在宮里呆得悶了,所以出來走走。」
皇上看了看墨玉的身後,沒看到馬邢,問︰「馬公公呢?」
「我讓他去大牢辦點事了。」
他放下手中的筆,往椅子的另一邊挪了挪,指著自己的身邊道︰「過來坐吧!」
墨玉也不推辭,走過去坐下,拿起他面前的奏折一看,說︰「天澤縣,是袁世傾管轄的縣嗎?」。
「嗯。天江大壩一毀,受災最嚴重的就是天澤縣。年年撥款賑災,年年撥款修築堤壩,朕處理這種事都膩煩了,可是也是最讓朕頭疼。朕和你還真是心有靈犀,朕正煩著呢,你就來了。要不,你給出個主意?」
墨玉將奏折放下,說︰「皇上連章家都能整垮了,這點事情算什麼?」
「消息挺靈的嘛!看來朕派去看官玉仙宮的侍衛跟你的丫鬟混得很熟。」
「是嗎?」。墨玉裝傻道︰「我還以為那是皇上讓他們告訴我的呢!」
他伸手,將她攬進懷中,嘆聲道︰「委屈你了。」
打了一個巴掌,再給一個甜棗。不管她的死活,如今又來了這麼一句安慰,墨玉心里冷笑,她是那麼好哄的嗎?
「羅英查案查得怎麼樣了?」
皇上指了指桌上的一疊資料,那是剛才馬公公交到她手上的。「都寫在這里面了,你沒看過?」
墨玉搖頭,說︰「那皇上覺得,誰會是凶手?」
他站起身,走到對面的窗下,看著外面淅淅瀝瀝的小雨,眸色里的陰冷顯露無遺。「墨玉,是你說過的,蜈蚣要打頭,才是殺死它最快的方式。」
如今這朝堂之上,蜈蚣頭不就是宰相了嗎?墨玉站起身走到他的身後,問道︰「皇上有把握嗎?」。
「朕不知道。」
墨玉與他並肩,望著窗外蒙蒙細雨,道︰「如今德妃已經不在了,王家在後宮中已經沒有了人。」如果王家出事了,不知道貞兒會怎麼想。她的聰慧,定是也聯想到她,到時候她們之間的那份情誼又該何去從?
「王家是沒有人了,可鄭家卻還有。」
鄭家?墨玉心里一涼,蓮婕妤。就是那個剛剛還和她說話的蓮婕妤,對于這個女人,墨玉並不了解,就是見面的次數,十個手指都能數得過來。
墨玉轉身,坐在窗下的榻上,與他面對面。道︰「去年,王家的公子娶了鄭家的千金,成了姻親之家。鄭熬掌管工部,想必這天江大壩之事與他也月兌不了關系,每年偷工減料搜刮來的銀子,恐怕也有一部分運進王家。」
「鄭熬此人奸詐狡猾,做事滴水不漏,還真是不好對付。」
「既然做過,就一定會留下證據,皇上也不能太著急。」
皇上轉身坐下,轉頭對她說道︰「宮里的事就辛苦你了,朝堂之上的事,朕會自行處理。」
「哼,說得好像我心甘情願似的。」
他拉過她的雙手,將她小巧冰涼的手包裹在自己粗大的手中,嘆聲道︰「朕知道這麼威脅你很不道德,但是朕別無選擇,這後宮里,朕最信任你和淑妃,可淑妃沒有你這樣的腦子。所以,只好委屈你了。」
墨玉一點一點掙出他的手掌,對上他的眼楮,她好像看見他冰冷陰鶩的雙眸里,突然竄起了一串火苗,火苗越來越旺,越來越熱。然後她在火苗中看到了一個人,那個人的臉不斷的放大,不斷的離自己越來越近。她身子一抖,心里一慌,因為她發現火苗中的那個人,是她自己。
「墨玉,墨玉。」
她猛地清醒過來,驚覺自己的背後嚇出了一身冷汗。剛才所看到的,不過是一場幻覺而已,可為何她覺得那是多麼的真實。會不會有一天,她也會像幻覺中的自己一樣,被燒死?
「你怎麼了?想什麼呢?」他問。
「沒什麼,只是剛才听了皇上的話,心里有但不舒服而已。」
皇上無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朕讓你去做這些事,朕心里也很不舒服。」
哼,他心里會不舒服,真是怪事連連有,今年特別多。墨玉站起身,轉頭望向窗外。卻在看到天空中那一點突兀的紅色時,臉色突變。她急忙跑出文德殿,來到檐下,果然看到那一點紅色來自玉仙宮的方向。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皇上見她神情異樣,也跟著跑出來。視線順著她看的方向看過去,正看到遠處天空下飄揚的一塊紅布,好奇地問道︰「那是什麼?」
「玉仙宮里應該有了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皇上疑惑地說道︰「朕不是說玉仙宮不能任何人進出嗎?怎麼還有人去。」
墨玉沉聲說道︰「皇上別忘了,這後宮里,可還有一個人可以不听你的聖旨的。」
「太後?」
「太後手上有先皇賜的令牌,去哪里都可以。」
皇上還是不解地問道︰「可太後這個時候去玉仙宮做什麼?是去找你,還是去找賢妃?」
太後應該不會無緣無故地去玉仙宮,她到底是去玉仙宮做什麼?墨玉忽然想起她在仁明殿听到皇後說的最後一句話,「證據,早就在她宮里。」
什麼證據會在她的宮里,皇後又是什麼時候將證據放到她宮里去的?又會是什麼證據?難道是她「殺死」章婕妤的證據?章婕妤是死于奎寧之毒。墨玉腦中一閃,奎寧,黑珍珠。
「皇上,我現在得立即趕回去了。」
皇上見她要走,急聲道︰「墨玉,需要朕做什麼嗎?」。
墨玉轉過頭來,傾城一笑,搖搖頭,道︰「皇上,如果今日我死了,看在我幫你這麼多的份上,兌現當初我們的約定。」
他看著她轉身翩然離去的背影,似幻似夢,看得見卻又抓不住。她最後那傾城一笑,是他第二次見到,第一次是在幾年前的大街上,她對著那個偷了她東西的小男孩笑,那是發自內心的笑,絕美如畫。今日,是她對他第二次的真心的笑。但那笑,卻是滿含決絕,一去不回。(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