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達密道出口之際,看到的不僅有墨家眾人,還有流沙眾人。他們兩方對立而站,氣氛沉凝而肅殺。
蓋聶劍眉微斂看著眼前同是師出鬼谷的師弟,還是一如往常持重的語氣問道︰「小莊,你究竟為何而來?」
衛莊冷厲的聲音如夜色般暗沉︰「來做個了結。」
听到如此答復,墨家眾人臉色已然一片深處絕境的蕭然,要知道機關城的搗毀就是流沙與秦兵聯手所為,而墨家現在都內力盡失,恐怕只能任人宰割。
鬼谷每一代只收兩名弟子,而這兩名弟子從一開始就是敵對,一橫一縱,按照門規,蓋聶衛莊之間必定要決出勝負繼承鬼谷絕學,留下一人決定天下的格局,就如春秋時期的張儀和蘇秦。但是他們又和歷史上所記載的縱橫家很不同,他們不是想象中的外交家,而更傾向于是劍術雄霸天下的劍客。或許在這個充滿神秘力量的世界,的確光靠外交政見很難擺布天下,拿刀劍說話的鐵血時代,絕頂天下的武功必不可少。
而我也總隱隱感覺有一股不可控的力量在掌控著整個歷史的舞台,就如所謂的蒼龍七宿,歷史的背後它到底起著怎樣的作用?似乎遇到的很多關鍵事件都能聯系到這個神秘的未解之謎,比如韓非遇害,比如蜃樓,比如墨家的青龍……
我看了眼毫無意外之色的張良,問道︰「子房,流沙不是來趕盡殺絕的對嗎?」。
他點點頭︰「的確,是我與衛莊約定在此地。走吧,此刻該我們現身了。」
張良漫步走到兩方之間,步調從容而堅定。我尾隨其後,也不知張良要怎麼解決雙方不可調和的矛盾,總之張良拉攏流沙和他們接觸,一定也是為了抗秦,之所以相約在此,我想也一定是達成了某種共識。
「張良先生!」盜跖見張良現身,難掩慶幸之色。
張良如此淡定的出現,墨家眾人緊繃的臉稍許松了松,他們一直都很敬重張良的謀略,他們的神色也都表明了他們對張良的信賴,相信他既然出現就會有解墨家危難之策。
張良停下腳步,朗聲道︰「今晚各位的決定,也將影響整個天下的命運。」
赤練妖媚而親昵地一笑︰「這麼重要的時刻,你卻來遲咯,子房~~」
墨家眾人陡然面色驟冷,驚詫地看向張良,滿是不解和懷疑。
赤練不削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後停在張良身後的我,嫵媚而笑道︰「原來把夫人也帶在了身邊~~我還以為是誰耽誤了你的時間~」
墨家眾人錯愕不已,原本眼中的不解之色,已經變成了確鑿的質問。
大鐵錘憤怒道︰「張良,你居然與流沙暗中勾結!」
高漸離攔住已經憤然跨出一步的大鐵錘,冷聲對張良道︰「墨家與流沙的恩怨,今晚就在此了斷,子房先生如果還當墨家是朋友,就算不幫忙,也請置身事外,不要插手。」
「真可笑,一群內力盡失的人,還想和流沙一戰?」白鳳冷言道。
盜跖玩世不恭地瞥了眼白鳳,嬉笑諷刺道︰「臨死前還能拉你墊背,沒賠本!」
雖是兩方的嬉笑怒罵之言,氣氛卻越發劍拔弩張。
蓋聶揚聲道︰「大家且慢,子房先生此刻前來想必不是為了看流沙和墨家死戰!」
張良看了一眼蓋聶,微微頷首,正色道︰「蓋先生說的沒錯,我並不是來看人打架的,況且墨家現狀與流沙一戰,並沒有勝算。」
高漸離帶著一絲冷淡道︰子房先生,你想說什麼?
「我此行就是為了說服墨家諸位與流沙合作。」
「這絕沒有可能!」盜跖激動道,「就是因為流沙的人才害得蓉姑娘變成這樣!」
蓋聶臉上閃過一絲黯然,隨之又用平穩的口吻道︰「請子房先生繼續說。」
「蓋聶!在機關城,蓉姑娘可是為了你才被流沙的人重傷的!」在盜跖心中,蓋聶就是辜負端木蓉一片真心和付出的罪人,此刻他自然更加為端木蓉鳴不平。
氣氛敵意濃重,張良語氣仍舊緩和帶著一份懇切道︰「蓉姑娘的事我也很遺憾,但是如今墨家若想獨立對抗嬴政,只怕是以卵擊石」
大鐵錘豪氣萬丈大喊道︰「墨家沒人怕死!」
「我相信墨家的決心,然而死有輕于鴻毛,有重于泰山,我們是選擇自相殘殺而死?還是聯手合作爭取一線生機?」張良頓了頓,凝起眉,平和的目光忽射鋒芒,「敵人的敵人亦可以成為朋友,而你們有共同的敵人——嬴政。」
「一個為金錢出賣靈魂的殺手組織,永遠不可能成為值得信賴的伙伴,與流沙合作無異于與虎謀皮。」高漸離冷哼一聲,質疑道,「何來共同的敵人?他們只是嬴政的兵器,墨家機關城就一手毀于他們手中。」
赤練不削而尖銳地一笑︰「子房,你看就算我們有心想放人一條生路,人家並不領情。」
衛莊沉聲道︰「冥頑不化,就只能自取滅亡。如果合作也只會被一群廢物拖累。」
聞言,張良向墨家一方邁了一步,轉身面向衛莊,慷慨言志道︰「如果流沙要對墨家不利,我會與墨家並肩戰斗到底。」
「就算多你一個,也不會有任何幫助。而你卻會付出昂貴的代價。」
「哪怕付出生命,在所不惜。
「這不是一個聰明人應該做的選擇。」
赤練掃了一眼我,對張良冷笑詰問道︰「子房,今日你讓夫人同行,難道就是為了搭上她一起送死嗎?我王兄韓非的囑托就是讓你如此照顧她?」
張良淡然一笑,不緊不慢道︰「紅蓮殿下說的沒錯。雲兒不僅是我的夫人,也是韓非子對我囑托之人,所以……她的立場對于流沙來說是否也很重要呢?」
「看來我們又要再一听張夫人的高見了!」衛莊口角含著一絲似有似無的訕笑,他的聲音沉沉的,在暗沉的空氣中壓了過來。
我汗顏,他還記得第一次見面時我的瞎扯……這次張良也沒和我做過預告,怎麼又來突然襲擊?這麼攸關局勢的話題就這樣隨便一扔就讓我即興演說?!
「張夫人,如果很為難,你自可以不說,流沙並不會傷害你~沒有必要因為墨家而和流沙對立。」雪女見我一直在遲疑便寬慰道。
張良用肯定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示意我但說無妨。
我想張良讓我說自然有他的道理,我定了定神整理思路片刻,這些問題也早在我的腦海琢磨了許多時日,我稍稍提了提嗓道︰「韓非子出使秦國,秦王驚嘆韓非子的才華不曾想殺他,但是卻遭李斯誣陷打入牢獄,最後還神秘死于陰陽家的六魂恐咒。即使秦王崇尚法家,但幕後的幾張黑手真的允許流沙安然存在于大秦嗎?法家的確是歷史變革所趨,但這個法,難道不是維護君權集權為基礎?天地之法執行不怠,即使沒有國家的依存,流沙這樣的目標是否也是過于理想化了?嬴政,千古一帝!也不會允許有這樣的權利逾越于他。所以……嬴政必然也是流沙的敵人,所以……
張良接著我的話冷眉道︰「所以替嬴政消滅墨家,對流沙而言,難道是一個聰明的選擇?若是墨家被消滅,利益關系瓦解,流沙又會有怎樣的命運?」
「以嬴政的個性,一定會滅亡流沙。」蓋聶道,語氣無比肯定。
聞言,衛莊只是微微斂了神色,仍舊帶著不以為意的冷淡,但是卻沒有說什麼來反駁。
眾人眉間都含著幾分沉思之色,氣氛已然在悄悄發生改變。
張良抬手指向身後道︰「其實我今天還要讓大家見一個人,機關無雙。」
「無雙?」流沙眾人皆面露意外之色,往張良所指方向望去。
無雙緩緩走到兩方中間,眼中全是復雜交錯的神色,當初他在剿滅墨家機關城時受重傷而被流沙拋棄,最後四處流浪偷人們的糧食苟且偷生。
張良道︰「請大家留意他的肩頭上,寫的是什麼?」
盜跖驚訝又不解︰「竟然寫的是‘天明’?!」
班大師恍然大悟︰「那段時間天明一直纏著我教他機關術,原來是為了修復機關無雙。」
張良繼續道︰「面對曾經要置他于死命的敵人,天明卻能夠平等地對待,還幾乎用生命去保護他,治療他,身為墨家巨子的天明,是否也用自己的行為在傳承上一代巨子的俠義和兼愛。上一代巨子燕丹曾經選擇讓受重創的流沙離開機關城,而新任巨子又救護了機關無雙,這是流沙欠墨家的兩筆人情。」
赤練譏誚道︰「子房,你與夫人一唱一和的,幾句話動動嘴皮子就讓我們流沙背上了不少人情債啊!哼~~可笑~!」
「難道不是嗎?紅蓮殿下。」張良眉宇一挑,嘴角微微勾起,口吻隱含著幾分銳氣道,「如果各位此時還不能放下恩怨,豈非見識胸懷還不如天明這樣十二歲的少年?」
張良的話語緩緩溶沒于墨黑的夜色之中,一刻的安靜,而眾人眉間所含的沉思之色又重了幾分。
這是流沙和墨家必須選擇的共贏,大家此時的口舌之爭不過是梳理雙方盤根錯節的恩怨情仇,大事在前如果這些都無法真正的放下,即使合作也將是一盤散沙。
「好,我可以給墨家另一種選擇。」衛莊幽冷孤傲的聲音打破了沉寂,也給墨家流沙之間的恩怨做了最後的了結,那就是——合縱抗秦。
今天的突變也讓我看的驚心動魄,而我也必須接受這個事實,這只是個亂世的開場預告,還有太多風起雲涌待我去親眼見證,而我能不能夠擁有足夠的冷靜去面對這一切呢?只要他在我的身邊,我想我不會有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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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小聖賢莊進了屋,我趁張良不在的空擋,連忙撈起袖子查看手臂。在趕去墨家據點的路上我不小心被草叢中貌似是荊棘的東西扎到,大家忙于趕路和應付躲避來往的秦兵,張良並沒瞧見,我也不想讓他知道。每次自己都要帶點傷回來真是夠霉運的,也太挫了吧!傷的太不巧還是右手……我不由苦笑,絕對不能讓他看到那個!
我借著燭光仔細一看,居然被扎了好幾根小刺,那麼多自己還得抓緊時間拔刺上藥。傷口雖小,處理不當來個破傷風什麼這在古代我可有的受了。
燭光昏暗,我吃力地找刺拔刺,忙乎了一通終于掃蕩完畢,涂上了藥。剛折騰完張良就進了門,我連忙放下袖子。
他看了看我,目光瞬而就被桌子上的金瘡藥瓶吸引了過去︰「雲兒,你拿金瘡藥作何?你肩上的傷不是和你說過陰陽術處理過就不需換藥了?」
我尷尬一笑︰「我只是拿出來……」
還未等我說完他已經拿起我的手,帶著不容置疑的語氣問道︰「左手上還沾有藥膏,是不是右手受傷了?」
一眼就被他猜到,我連忙抽回手︰「就是被路邊野草扎了根刺而已,已經弄好了。」
「雲兒,山野雜草你可分得清有毒還是沒毒?還是讓我檢查下傷口比較妥當。」
他一邊說著一邊已經固住我的手撩起了袖子。我心中一片慘然,繞了個大彎子,結果還是瞞不住他,我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他。
「這是…….」他目光停在那一點紅上,微微一愣,沉吟了片刻,面色忽變。
我不自覺中臉已經燒的發燙,不知道說什麼好,守宮砂只要沾上,其實真如傳說中說的那樣洗也洗不掉的,偏偏正是點在我受傷的這只手上。
我神色的不定都被他看在眼里,他似乎已經明白了事情原委,明白了這與扶蘇態度變化的關聯。他目光閃了閃,木訥了片刻,才回過神低頭繼續查看傷口。
「雲兒,這刺沒有毒。」他語氣平靜無波,但無形中卻有一種壓力,讓我也渾身不自在,目光在屋內漂移不定,也不知定在哪里才能讓自己顯得自然一些。
他在我身邊安靜地坐下,屋內隨之陷入一片沉寂,沉寂地我似乎能隱隱感覺到他帶著細微凌亂的氣息,隨著一股從窗縫飄進的潮濕夜風,撩動燭火晃晃,心旌搖動。
腦袋里閃過好多亂七八糟的雜念讓我如坐針氈,張良他發呆在想什麼呢?怎麼一句話也不說?這樣也太詭異了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