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端詳我一眼,莞爾柔聲道︰「張夫人,你可要當心身子,今天實在抱歉,我的事不用太勞心。」
「公主,你誤…」話到一半頓覺自己唐突,解釋什麼都不符合情理。
公主看著我的雙眸暗了一暗,眼中的神色似另有意義,有羨慕有不甘,但眼底分明多了一絲妥協︰「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若百般爭取仍無果,也不便再為難他人。你我不知還有無機會再告別,我就在此先祝福你和張良先生白頭偕老。語琴先告辭了。」
公主轉身翩然而去,海風吹起他的衣衫,一席朦朧的雪白似幻似真,遠遠看去,輕若浮雲,背影讓我看的恍惚。
她話語中所透露的含義,听在耳里卻刺在心里,只有我會有這樣的錯覺,她的話仿佛是冷冰冰的遺言,眼前嬌美含苞待放的少女,這此一別,將會折斷墜落于血肉模糊的血泊中。我不由渾身一個冷顫,腦海猩紅的畫面又閃了一下,作嘔的感覺又涌了上來,連忙俯,恨不得把胃里的所有都吐的一干二淨。
「快命侍醫前來。」扶蘇命令道,一邊用錦帕擦了擦我額頭的冷汗,而後又伸手來幫我擦拭嘴邊的污物。
我連忙擋住他的手,拿過他手中的錦帕︰「公子殿下我自己來。」
他的手僵在半空,似有一聲輕微的嘆息,又扶我案邊坐下。
「子雨為何事煩憂,為何不照顧好自己,還是承影劍的影響還未消失?」
我苦笑,擺出疲累的姿勢,並沒有作答。如果直言我根本沒見過這樣的血腥,萬一扶蘇再深入詢問,也不知要聊到哪里去,花多少言語解釋。
很快侍醫就前來,診脈後只是說我有些勞累又受了驚。扶蘇便放心下來,交代了幾句侍醫配方子要用最好的藥材,便憑欄而站,似乎在思量著什麼重要的事。
許久他終于道︰「子雨,你是否已經知曉承影劍的來歷?」
扶蘇突然提到承影,讓我不得不小心應答。說不知道也不合理,儒家畢竟天下一大門派,不會如此孤陋寡聞。而知道太多也不大妥,弄不好就會讓扶蘇覺得可疑,儒家居然知道那麼多鮮為人知的事。可問題是我根本不清楚哪些是該知道哪些又是不該知道……
「知道一些,不知公子殿下是指?」我含糊其辭的答道。
扶蘇似乎並無任何多心和言外之意,只是接著我的話道︰「此劍的意義非同尋常,所以它認定的主人必然也是非尋常之輩,是干系天下大治之人。」他頓了頓,目光移到我的身上。
我心底油生一絲不安,表情故作迷茫,又帶上了那麼些不解和詫異。
他凝視片刻,眼中似有考量又或許只是我的多想,他又接著道︰「承影劍的事我並未告知父王,但還是沒有瞞住此事。無論基于大秦基業還是基于我的自己的意願,于公于私,都希望你能留下。」
我心中一凜,明白了為何我闖入了蜃樓密室即使被陰陽家發現,也還能不受任何盤問就被放走,甚至扶蘇還讓我堂而皇之帶走了承影劍。
見我有些驚慌的神色,扶蘇臉上難掩失望之情,默然頃刻,他用緩和的語氣寬慰道︰「如果你真的不願意,他也會盡量說服父皇。儒家讀聖賢之書,廣傳尊王親君之道,父皇也對其相當重視,你留在儒家或許也未嘗不可。」
我吊起的心微微松了松,小心翼翼地問道︰「公子殿下,我不過一介平民,要說干系天下這是不是哪里搞錯了?」
雖然這純粹是為了掩飾而說的話,但這何嘗不是我真心話,我這樣一個弱女子怎堪如此大任?要不是張良有千古謀聖的威名,看起來又的確是個極其靠譜的人,恐怕我也不會相信這檔子離譜的事!
扶蘇道︰「據月神護法所言,承影劍不會認錯主人,你就無須再質疑。我原本也很震驚,現在想來或許能遇見你真的是天意,並不僅僅巧合。」
我穩住心神,迅速整理了一遍思路。這種時候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扶蘇身上,對于嬴政的決定,扶蘇是我唯一可求助的變通之人。
我端端正正行了一個拜禮,誠懇的語氣拜托道︰「公子殿下,妾身是不會離開儒家的,如果這件事真的無可置疑,那麼請殿下務必在始皇帝面前多言幾句。」
扶蘇快步到我跟前,坐了下來,扶了扶我手臂示意我起身。他凝視我良久,神色復雜,似乎要從我臉上找尋什麼答案,旋即又帶著一絲期待沉聲問︰「我的信你可看到?」
我低頭道︰「謝公子殿下的抬愛,只是妾身心意已決不會改變。」
「子雨我說過,不要現在就下這樣草率的判斷。」他忽而變了語氣,透著一股堅定一股霸氣,像是帝王的命令般一字一板,「而且,我真的已經找不到理由可以說服我自己不留下你。何況他又惜你懂你了嗎?他又真的有能力護你周全嗎?」。
我腦袋被他說的越來越亂,努力讓自己冷靜,心想一定要岔開話題。
我畢恭畢敬道︰「公子殿下剛毅武勇,信人奮士,民心所望,應以自身的安危為重,爾輩賤命實在不足掛齒,怎敢此時相提並論。」
「子雨!」他似有不滿,有那麼些不耐。
我怔忪地看著他,他的眼眸里一陣神色變幻,忽而似有恍然什麼,陡然柔和了下來。
他問︰「你方才是在為我擔驚受怕嗎?」。
我語噎,這所謂刺殺我自然明白是不會成功的怎會為他擔心。可直接否定也不行,作為朋友我理應擔心,但我這被驚地狂嘔實在有點太夸張,這個誤會可真有點大。
我沉默著低下頭,思忖著怎麼找個借口圓過去。還未組織好前因後果,眼前遞上一個發簪。
發簪由彩色絲線和精雕細刻的玉石制成,一看就是頗為名貴。還散著一股讓人神思清明的幽香,絲絲縷縷沁人心扉,頓時胃中的不適掃去了大半,不由深呼吸想多聞幾縷芳香。
扶蘇含笑問︰「這你可喜歡?」
他見我不動,提手將發簪插入我發髻之中。
他送出手的東西從來沒有收回去的時候,我也懶得再推三阻四,謝道︰「多謝公子殿下的厚禮,妾身一定珍重保管。」
說完便伸手去拿發簪想取下來先收著,手卻被他擋住。
「這發簪你不要拿下,它的香氣來自于稀有草藥由陰陽術提煉後附著其內,每日佩戴能避邪驅瘟。」他認真地交代道,又攤開我的掌心,放上一面令牌,攏住我的手道,「無論到哪里,只要見此令牌便知你是我扶蘇的人,對方定會護你周全,也可便你隨時能找到我。」
扶蘇如此信任我,我心底又激起一陣歉疚。但這令牌的確很是實用,危機時刻一定派的上用場。我收起令牌順勢抽回了手,連忙謝恩︰「多謝殿下。」
「另外我會派幾名侍衛貼身保護你的安全,他們也可任你差遣。」
「殿下這…」我有些驚愣,這與其說是貼身保護其實根本等同于被人盯梢。
他無奈的解釋道︰「子雨,我沒有它意,只是公事公辦。」
我知道這是他的命令並不容我推月兌,而且他的確有他合理的理由,連忙欠身行禮道︰「是,殿下,妾身遵命。」
我的畢恭畢敬卻惹他又輕嘆一聲,他忽然牽過我的手,緊緊的握住。
他的口吻帶著幾許無奈幾許要求︰「子雨,你可否不要總是對我如此敬而遠之。」
我木然,下意識地重復道︰「遵命,殿下。」
‘遵命’兩字像是會扎人的針,他神色又倏地一黯,另一邊欲抬起的手僵在半空很快似泄氣般地放下。
他嘴角抿出一抹苦笑,頓了頓道︰「好好照顧自己,否則我會後悔沒有命你留下。」
他總是讓我無言以對,我想回答‘是’,字到嘴邊還是換了更親切些的詞︰「好。」
他淺淡地一笑,點了點頭︰「我當下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些罷了。」
他還是牢牢的把我的手握著,不舍得松手似得,也不再說話,熱乎乎的掌心微微潮濕。
柔風吹過海面,浪濤聲溫柔而平緩,蕩漾著能撫慰人心的韻律。他望著海和天,目光悠遠飄搖。一出生便注定擔負重責的他,可以想象會有多少次的不堪重負,而當下他只是純粹感受著這一刻的輕松釋然,一刻的安寧無爭。
于是我也打消了要抽回手的躑躅,心想就隨他吧還是不要打擾他。
突然遠處傳來一陣騷動,一個人影在極速飛躍漸遠,看著身影好熟悉,似乎是盜跖……隨他之後緊追不舍的正是方才制服假李斯的黑影。盜跖為何會出現在此?我不免有些不好的預感。
扶蘇眉目間匯聚起不可逼視的端凝之色,他望向那個方向片刻,轉而又稍緩了神色關照我道︰「今日發生這麼多變故,不能和你長聊了,你自己也一定要小心。」
他親自送我至馬車,掃視了一眼車前的鐵甲侍衛,命令道︰「你們務必保護好這位姑娘的安全,任憑她差遣,違令者格殺勿論。」
「諾!」
他們鏗鏘有力的聲音氣勢懾人,震動著耳膜,讓我心一沉……好燙手的山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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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小聖賢莊,我也不知如何安排扶蘇派的幾名秦兵侍衛,只是讓他們守在大門外即可。還好他們並未堅持在莊里也要貼身保護,否則我真想吐血了。我估計著他們也明白儒家不缺絕頂高手,即使我從沒見識過哪位當家出大招,但是掌門伏念的聖王劍法的可是名震天下聲名遠播的。
正遇回來的張良,他看見此仗勢面色猶疑,但並無多言,進了門才問道︰「雲兒,今日刺殺的事我已知曉,只是這秦兵……扶蘇他是何用意?」
「你都知道?」話出口頓覺自己是多此一問,什麼時候有他不知道的事了?
「他們只是扶蘇派來保護我安全的。」
「護你安全?」他皺了皺眉。
「嗯,承影劍的確已經讓扶蘇知道我身份不尋常,似乎帝國並不太希望我留在儒家。」
他停下步子,看向我,半晌才問︰「扶蘇是什麼想法?」
「他說如果我真的不願意留下,他會盡力說服嬴政讓我留在儒家,看得出扶蘇非常信任儒家。」
張良釋然似地點點頭,神色若有所思,他瞧見我頭上的發簪,問︰「這是他送你的?」
這才想起扶蘇的發簪還沒取下來,我連忙伸手拔了下來。
張良拿過發簪,細細端量了片刻,微微一笑,又幫我戴了回去。
「雲兒,何必拿下來,你帶著很美。而且這香味想必是非常名貴的藥材對你身子有好處。」
我詫異地問︰「很美?」
「嗯,很美~」他很由衷的點點頭。
還是頭一次听他夸我美呢,心里暗暗臭美,表面卻故作質疑︰「子房,你不介意?」
「為何要介意?」他灑然淺笑。
他一點都不吃醋?他是在裝呢還是真的那麼的大度?真讓人表示懷疑!
「好吧。」我拖長了語調,調侃道,「我知道~~子房一直以來都是那麼地心胸寬廣。」
他看我一眼,淡淡一笑,搖了搖頭,默不作聲牽著我慢慢向前走,臉上神色卻隨著一步步踏出的腳步越來越凝重。
我手肘踫了踫他手臂︰「子房,一起去找子路師兄嗎?我有事要轉告他。」
他停下步子道︰「雲兒,你去吧。我去藏書樓呆一會兒。」
張良平日需要一個人安靜的時候都會去藏書樓,今日發生那麼大的事他居然一回來不找顏路或者伏念,一個人躲進那里,實在太過反常。
我拉住他松開的手,關切道︰「子房,你沒事吧?」
他淺淺一笑︰「事情錯綜復雜,我只是想安靜的好好想一想,雲兒不用擔心。」
我看進他墨色的眸,凝視了一會兒,想說什麼,張口卻又沒說,他眼里微微閃光的是奇妙的會心。
一切已經不需要言語了。
我沖他純然一笑,心血來潮往他唇角輕輕印上一個吻。
一個無言的吻或許就是我最好的表達,我是如此信賴他,相信他,只要有他在,相信一切都會安好。
他愣了一愣,隨之唇邊笑紋漾開,像是被我的吻激起的漣漪,如此恬然美好。
驀然意識到這是我第一次主動吻他,心中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那種感覺…或許就是互相的需要,互相的撫慰,讓我觸模到我對于他的意義,他的心……需要我。
他微涼的手指撫模過我溫熱的臉頰,帶起一絲清涼,微小的動作里也滿是柔情蜜意。
見他眉頭全部舒展了開來,我心里也放心了好多。
「我先走啦,回頭來找你。」
他點了點頭,含笑沉默的神情翩翩,似多了幾分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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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聞濤書院找到了正在品茶看書的顏路。
我帶著幾分焦急道︰「子路師兄,公主要回咸陽了。」
他驀地抬眼看向我,啟唇似有話要月兌口而出卻又馬上頓住,嘴角緩緩浮起一抹平靜如常的微笑︰「子雨,公主只是回咸陽,你為何如此緊張?」
我開門見山道︰「公主說,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此一別恐怕再也難相見了。子路師兄,公主這份情你到底如何看待?」
他神色微微一滯,目光又落回竹簡上,不知是在思量如何回答我,還是根本就沒準備回答。
我等的有些不耐,鄭重地下最後的通牒︰「師兄,我只能這樣說,咸陽對于公主來說,絕對是凶險之地!」
他臉上飛快閃過一絲不自然,手中提起的杯子微微晃了一晃,茶水因為他的動作灑出了一滴,化開在他青色衣衫上,洇開一圈幽藍的印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