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韓拾郎便宿在了東邊閑置的小院里頭,他本意是要同馬廄那兩名養馬的家奴一處,尚還覺得自在些,又與那二人比劃著聊談那些養馬馴馬之事,甚是相投。這卻唬著了何管事,不拘他從前是什麼人,眼下卻是韓校尉之子,豈有與馬奴同吃同住的道理。
言語不通,分說不清,折騰了好一陣,請來了風靈,方才勸著他去東偏院歇覺。韓拾郎不情不願,趁勢提出白日里要與兩名馬奴一共侍候馬廄里的那十來匹馬。風靈連哄帶許諾的,終是將他勸走了。
她自回了正屋去歇,進了屋子,偌大的正房內只她一人,燭火卻是通明。僕婦在淨房內置了浴桶,請她去沐浴,宅中無婢子,梳洗諸事,還得靠她自行應付。好在她也不是那等嬌貴的,無人服侍也過得。況且她才驚喜地發覺,長安城不似沙州那般干燥缺水,每日用水要節縮著來,此處水源豐足,+.++每日都可隨意沐浴洗濯,仿佛重回江南道。
待沐浴更衣後,她回到屋內,百無聊賴,將屋子里的每一寸細細地瞧過來,揣測著拂耽延去沙州軍府之前,在這宅子里頭,有著怎樣的日常。
屋子收拾得極簡,不見擺放八寶玲瓏櫃一類飾物,同沙州折沖府內他那間臥房如出一轍,只以一扇單屏屏障,將正屋外間隔開,屏障以絹作底,滿地的荷葉蓮花紋,全是手繡。屏障一側設了胡榻矮幾,幾上端硯筆架,卻是許久不用的。
榻上齊整地摞了一沓書冊,風靈上前拈起一冊,是一冊《鬼谷子》,再往下是手抄成冊的《張儀列傳》、《尉繚子》。她順手放下書冊,卻一眼瞥見最底下壓著的《水經注》。
這一冊與那些兵書格格不入,她拿起書冊,隨意翻看了幾頁,倒有些意趣。風靈重新規置好書,心里輕笑︰這卻是有意思,武將不識字的比比皆是,他分明做著武官,還要如此勤于書冊,難不成做膩了武官,想改做文臣?
風靈下了胡榻,倚在單扇屏障邊,朝那書案望去,仿若拂耽延就在那處坐著看書一般,仿若下一息他便會抬頭沖她似有若無地一笑,招手喚她過去。
怔了片時,她輕輕地低嘆一聲,上前將那燭台上的燭火一一熄滅,無聲地同自己道︰敦煌城郊流民遭屠,城內富戶鄉紳滅門,朝廷無法向已歸順的阿史那賀魯發難,總也要責成兵部給個交代,兵部不過是要拿人來做個姿態,走一走過場罷了,終究也不會真降下什麼大罪,在突厥人跟前打了自家臉面,不過月余,他便也得歸了。
懷著這樣的心緒,風靈將正房內的燭火一個接一個地滅去,屋子沉入一片昏黑中,惟有屋外院中石燈照射出的火光,透過窗欞上的厚紗擠進來,朦朦朧朧地將屋內照了個大概。
風靈借著這片朦朧,撩開內室的夾幔子,一股薄薄的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一如她慣在拂耽延懷內嗅到的。她突然想起,這屋子從前也該是他所居罷,故而雖隔了三年有余,卻仍留了幾縷他的痕跡、氣息在。
她循著那氣息,縮進被衾里,用力吸了吸鼻子,好像窩進那總是溫熱堅實的胸膛。
……
轉眼風靈在懷遠坊內已住足了一月,每日開市而出,閉市而歸,將那商道上傳得赫赫揚揚的西市細細地篩了一遍。西市胡商眾多,少說有半數是販貨到沙州去的,亦有從沙州運了西域的東西回來販售的。
風靈混跡在西市,自往來商客那里打听著有關沙州的只字片語,獲知敦煌縣令年節後,果然因外城廓流民及城內大戶遭屠的事領了罪,就地解職,徒三千里。風靈暗暗一算,徒三千里,正是彌射的領地內,流徙于張伯庸夫婦而言,倒也不算太壞,好歹能與韞娘共聚天倫。
又一日,她在食肆內,自一名布商口中探知,沙州最大的布坊顧坊忽就閉門了,全盤的經營皆轉去了西州,如今將要開春化凍,全西州都在等著顧坊今春的新錦,生意很是做得。
風靈听了心下安然,不動聲色地掩下歡欣,可又隱約覺著現下听人說起的顧坊,同自己並無十分關聯一般,五千里之遙,將她與西疆隔成了兩界。
再過了數日,總不見拂耽延歸來,風靈開始生了急切。她在西疆如魚入水,能游刃有余地探听到想探听的一切消息,可身在長安卻好似眼盲耳聾,全無方向,只得干著急。
問了何管事,也是兩眼一抹黑,尚不如西市人多口雜,消息多。可西市的消息再通達,也通不到宮牆內的尚書省。且長安住了多少達官顯貴,那些人的閑言碎語市坊間尚且論不完,有誰會如此關注一名離京三年的都尉。
這日晨起,風靈在院中練過一路拳舒展筋骨,引得僕婦與雜使的家僕在廊下駐足觀望。風靈耳力好,輕易就能听見他們的細聲低議。
「原是阿郎每日要練拳,不想娘子也有這慣例。」
「娘子好身手,與阿郎倒是無雙的良配。」
風靈暗忖,只怕他們想得知的是她怎會有這樣的身手,又是什麼樣的來歷,如何婚配了他們阿郎。
想到拂耽延,風靈忽然泄了氣,手腳提不上力,便胡亂地收了勢,坐在屋前的木階上,抓了帛帕拭汗。
有僕婦堆起笑臉上前與她問安,又訕訕地問她是否信釋教。
風靈點點頭,那僕婦便愈發高興了︰「今日有弘福寺的高僧來咱們這一坊的法雲寺講法,娘子去是不去?」
「自是要去。」風靈毫不猶豫道︰「正是要去替阿延求個安順早歸。」
「哎。」僕婦一听風靈亦是信釋教的,心里很是高興,忙催道︰「娘子不妨快些沐浴更衣,時候也不早了,若去晚了,尋不到個好坐處。」
風靈此刻無計可施,能做的大約也只有虔心禮佛,求佛法加護了。遂往淨房去洗濯了一番,隨意挽了個螺髻,垂下發辮,換了一身素色襦裙,加了一領帔帛好御早春寒。
兩名僕婦皆已在前院候等著她了,見她出來,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她發式上,仍是在室未嫁女的發式,皆愣了一下,卻也不敢多言,忙擁著她出門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