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儀殿侍候筆墨算不得是樁苦累差事,卻也一絲躲不得懶。風靈剛去的頭幾日因李世民舊疾纏身,身子骨不大安穩,處置的朝務便也少些。外頭三省六部九寺的奏章雜事大半都壓在中書省不曾傳遞進來,細碎小事便徑直送到了東宮。
李世民略有些空閑,想起前幾日風靈說《鹽鐵論》的事來,遂與她在兩儀殿內說鹽鐵之策。起先見她不過是雙十年紀的女兒家,能知有《鹽鐵論》存世已是不易,並不指望她能懂那些晦澀的國策經濟之道。
未曾想頭一日風靈便與他論得極是興起,連過了正午傳膳時辰也未能覺察,還是阿盛忍耐不住,碎步進來問他可否傳膳,風靈這才記起,一臉不知所措,活月兌是做錯了事自知理虧的孩子模樣。
再往下說去,李世民到底涉獵不深,又甚覺意味,便傳召了民部之人往兩儀殿同議。民部尚書唐儉帶著得意吏目匆匆忙忙趕至兩儀殿,得知是要同這麼個侍墨的小娘子論經濟大策,心中未免不悅。端著架子只問道︰「敢問顧娘子是執桑弘羊之論,還是執董氏新儒學之論?」
風靈向唐儉恭敬一禮,不慌不忙道︰「唐尚書這麼一問,倒教風靈左右為難,不好作答。」繼而她又轉向李世民禮道︰「聖人得先恕了風靈狂妄之罪,風靈方敢說的。」
唐儉與那長于經濟策論的吏目皆在心中嗤笑︰這般的小女兒態,尚要來說鹽鐵策,豈不可笑。
不想李世民卻和煦一笑,頗有幾分哄孩子的意思道︰「只管說便是,你小娘子家的,縱然說得不對,唐尚書豈會同你計較。」
唐儉尚在怔楞的當口,風靈便清脆道︰「風靈看來,《鹽鐵論》系儒家子弟桓寬執筆,難免有失偏頗。」
那吏目儒學出身,聞听此言面色一僵,暗自搖頭︰果然是狂妄至極。因李世民「哦」了一聲,興味頗濃,他也不好現出心中不滿,耐著性子往下听,等著風靈更「狂妄」的論調。
「桑弘羊推行鹽鐵官營、酒類專賣,一統鑄幣、均輸平準,于西漢國力集聚大有裨益。新儒著眼民意,推昌貿易歸民,國不與民爭利,于繁盛國力之延續亦有大益處。難定對錯,故風靈兩者皆持。」
吏目向李世民先做了一揖,轉而向風靈冷冷駁道︰「下官所知,鹽鐵論之後,武帝便下令廢除了酒榷、關內鐵官之政,國之強盛愈加,顯見董氏新儒貿易歸民之論方是正途。」
風靈微微一笑︰「風靈並未說過新儒論調有錯,亦未說過桑弘羊大夫之說有錯。」
吏目心下一沉,確未有下過此定論,他終是怕惹怒聖人,便緘口不語。
風靈接著道︰「初時,西漢國力尚若,以桑弘羊之策,朝廷拿捏住鹽鐵酒布等經濟命脈,有助于凝聚國力,夯實基地,但國力日壯,此道便過于生硬,建本抑末便再不適用,反不利國富民強。此時便該用上新儒‘貿易歸民’之政,開本末之途,通有無之用,使人人皆得貿易自由,方得百花齊放,國與民同富。」
李世民拈起唇邊翹起的一綹胡須,笑眼望向風靈,頻頻點頭。
那吏目卻眼光怔怔,隔了好半晌,卻不道對錯與否,只喟嘆道︰「顧娘子這一番論調,下官听著頗為熟悉,仿佛久遠之前曾領教過。卻不知顧娘子師從何人?」
風靈自知道理上佔了上風,神色上便愈發謙恭︰「不敢論及師從,風靈從未正經上過學,這些乃家父興之所至,隨意教授幾句。」
李世民笑道︰「乃父倒是位趣人,教導女孩兒家不授女訓女誡,亦不授詩書禮儀,卻以經濟之論授之,卻也不像那等尋常商戶人家。然,鹽鐵策之論,如此論調的,朕卻非首次听聞,今日該是第二次聞如是說。」
他這番話,驀然提醒了那吏目,連得唐儉也回過味來,接口答道︰「臣亦記得,昔年故蔡國公領民部尚書之職時,曾有過此話,倒是與顧娘子所持論調一致。」
李世民跟著慢慢點了點頭,目光穿透了兩儀殿寬闊的大門,越過了殿外的矗立的雙闕,怔了許久,風靈坐得距他近,耳力又佳,听見他夾帶著嘆息的低沉不清的喃喃︰「克明……可惜克明去得太早,太早。」
……
隔日,風靈自昭慶殿到兩儀殿時,恰逢太子在內里說話,她不便進殿,便在殿外候等。立了小半時辰,兩儀殿的大門洞開,身量頎長卻體格瘦弱的年輕男子從里頭跨出來,風靈知他便是當今太子,忙向後退了一步,衽斂向他施禮。
李治停下腳步,打量了她一圈,問道︰「你便是入住昭慶殿的宮人?昨日與唐儉論鹽鐵策的?」
他的聲音較他父親更為溫和,風靈不懼,順著他的話不卑不亢地答道︰「民女確是住在昭慶殿中,卻非宮籍中人。」
「高陽將你送進宮,阿耶卻不予你宮籍,你可有性子等?」他冷聲諷道,分明不悅她,語調中卻有下不去的狠心。
風靈暗覺他本是良善之人,便恭順地低了頭︰「民女賤如螻蟻,亦不懂宮規,何去何從,單憑聖人發落。」
李治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拂袖離去。
風靈直起身,望了望他離去的背影,心中默道︰你只當天下女子皆願往天家跟前湊麼,若非外頭有窮凶極惡之人追纏著索命,若非阿延身負誣陷未得洗月兌,誰人願在此受桎梏。
兩儀殿的門還開著,風靈抬腳剛要往里跨,門口的阿盛伸出拂塵又攔住了她︰「顧娘子稍等,殿內尚在議事。」
風靈在殿外已立了小半個時辰,她並不嬌弱,也不覺勞累,便收回跨出去的那步,退回原處立著。
殿內卻小步跑出來另一名內監,傳道︰「顧娘子進去罷,聖人傳呢。」
風靈如常地跨入兩儀殿高高的門檻,正要向李世民施禮,抬頭一眼驀地落在殿上那另一人身上,剎那間,她便僵滯住了整個身子。(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