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象鋪子的問題並不是短時間內就能解決的,眼下只能先從別的地方挪出銀兩過來,幾人商議了一個多時辰之後,席翠決定目前所欠的貨款從總賬走一半,剩下的一半由王永林用自己的私宅作保去錢莊借款。
以王永林這些年在生意場上的名頭借個一兩萬兩還是不成問題的,對于這個決定大家都沒有意見。
至于如何防患于未然,從根本上杜絕這樣的事情再出現,席翠還需要跟瑞娘再好好商量一下,若是可以將慣常在三月份才舉行的大管事聚會提前進行,能在這個月內將大家召集起來共同商議解決方案是最好不過了。
既然商議好了就該立刻著手去做,吳嬤嬤主動將此事擔了下來。畢竟是席翠第一次正式跟這些大管事們見面,她該幫襯的還是要幫襯的,這次見這三人只是一個好的開頭,重頭戲還在後面。
告別了張勛他們,席翠三人準備回府,段三在前面駕車。
貴賓樓這樣的地方隨時都有可能遇見一些達官顯貴。席翠彎腰進車之前目光掃過身邊一輛裝飾極盡奢華,就連駕車的車夫的衣著都彰顯著貴氣的大馬車之時連眼楮都沒眨一下。
可就在她半邊身子已經進了馬車的時候,守在那輛馬車旁邊的幾個身著勁裝的侍衛揚著馬鞭掃過來,若不是段三伸手快,席翠怕是會被驚馬甩出馬車去。
段三自然是不肯吃虧的,穩好馬匹看著席翠安全的下了車之後,一個飛身踢到對方的馬頭上,原本那馬車駕著兩匹駿馬很是威風,突然一匹倒地,另一匹受驚,馬車瞬間搖晃起來,掛在轎子四角上的金玲發出凌亂的響聲。
幾個侍衛面上一驚,趕緊丟開身下的馬飛身騎到車駕上,拼盡全力穩住馬車,保護車里面的人。
席翠看這幾個侍衛的身手心里一顫,段三這下給自己惹了大麻煩了……
果然駕車的車夫扯著公鴨嗓子吼了一聲,席翠頭皮麻了一大片。這個人分明是個太監!太監駕車,馬車金碧輝煌,侍衛隨行開路……這架勢,不是皇帝就是後宮里的娘娘啊!
完了……
席翠琢磨著要不要等馬車里的人出聲就趕緊磕頭認錯,好在皇太後還是姓王的,必要的時候將她的名號抬出來,自己如今怎麼說也是王家的人啊,說不定還能把命保住。
可是馬車里的人並沒有出聲,只見馬車穩下來之後,轎簾被掀起,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容出現在席翠面前。
齊豫!
怎麼會是他?席翠傻愣在原地,眼前的齊豫除了臉還是那張臉,法式,穿著,氣質完全變了。從前的他總是將一頭黑發梳理得整整齊齊再冠以木髻,一身素淨的青色長袍,雙目含笑,儒雅似春風拂面。可如今的他卻是將長發隨意垂下,雖不顯凌亂卻徒添了幾分肆意,配以絳紅色錦袍加身,玄黑色束身,整個人看上去任性張揚,從這樣的馬車里被簇擁著出來,頃刻間氣勢逼人,讓人不敢直視。
他的目光向著席翠這邊射過來,再也不復往日的恬靜淡然,而是像一道鋒利的長劍冰冷的劍鋒掃過來,讓席翠忍不住退後幾步,想要躲避。
看到席翠,齊豫也定住了。
有多久沒有見到她了?說起來似乎也不是很久,只有幾個月的時間,可就是這不到半年的光景與他而言,卻恍如隔世一般。如今的他像是帶著前世記憶的人重生之後來到這個世上,身份不同,境遇也全然改變,然而在以為自己已經毫無芥蒂的承受當下的身份,可以肆無忌憚的成就自己新的人生之時,卻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遇到前世的她。
看她想要逃避的眼神,齊豫心里拉緊的弦悠悠的一顫,她是不認識自己了麼?
段三看著馬車里出來的男人眼楮眨都不眨的盯著席翠,趕忙擋在席翠身前,警惕的看著齊豫。
席翠由著段三擋在兩人之間沒有站出來的意思,不知道是不願相見還是一時失神。
但不論是哪一種原因,她的這一舉動足以讓齊豫心傷。
一直以來在齊豫的心里,席翠對自己的心意都是很明確的。兩個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嫁給他一直是席翠心心念念的願望。當初若不是淮安侯府仗勢欺人,他們原本可以順理成章的守著這份期待繼續過著平靜的生活。雖然當初席雲劍找到齊豫提出退婚,他無力反抗,可席翠又何嘗舍得?
他之所以走到今天這一步里面有多少是因為失去席翠的無力與不忿?當初正是因為自己卑微的身份才讓人棒打鴛鴦卻只能忍氣吞聲,現在自己正在努力的改變這一切,難道席翠不是跟自己一樣充滿期待嗎?
可眼下席翠的躲閃卻是為何?
他不信,不甘,更加不忿,他如此不顧一切的奮起反抗,而席翠卻並非自己心中所想!
不行,他要問個明白。
齊豫撇開眾侍衛走向席翠,段三不由一手握緊了拳頭,一手揚起馬鞭。
待齊豫緩緩靠近,見到他並沒有身手,段三這才緩了緩呼吸。
此刻席翠回過神來,上前一步站在段三身邊,看著一步步靠近的齊豫……
「你怎麼會在這里?」先開口的事齊豫。話說出口,他有些懊惱的咬了咬自己的舌頭,原本是想問,一向可好的。
「你最近可好?」下意識的席翠不想讓齊豫知道自己現在所做的事,若是從前她或許會對他毫無隱瞞,可是現在不同了,眼前的這個人再也不是自己心中那個可以交心相處的翩翩少年了。思慮再三編制任何理由回答他這個問題似乎都只能弄巧成拙,唯一算得上比較穩妥的方法只剩有以這樣的方式回避。
听她這樣問,齊豫內心不由一陣歡喜,原來她還是掛念著自己的。內心的愉悅舒展了他緊皺的眉頭,眼神也不似方才那般凌厲了。他輕聲笑道,「我很好,你呢?」
有小遺在身邊,席翠很快知道了齊豫的心思。心中暗嘆一聲,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以有心對無心吧。想不到有朝一日,她與齊豫之間竟然也用上了心機。想想自己平日里總是標榜對耍弄心機百般厭惡,卻不知從何時起,她竟然習慣了依靠這種手段偽裝自己。
原來這段時間改變的不只是齊豫,至少他對自己的那份心意還在,而自己居然連最初的那份純真都所剩無幾了。
「我也還好……」她沒有勇氣坦然的說自己很好,如今她的境遇只能說還好。雖然不再是一般小心翼翼伺候主子的奴才,雖然手里握住了旁人艷羨的東西,可這一切卻並非自己心中想要,只能說還好。
齊豫看了看她的發髻,還好,仍舊是未出閣的丫頭裝扮,這說明王少岩並沒有納了她,想到這里,齊豫松了很大一口氣,「王家發生的事情我听說了。雖然劉氏已經失勢,但你還是要小心,畢竟……」畢竟席芸婷是那樣一個人,王家不可能從她那里得到子嗣,王少岩一日不納其他侍妾,你被收為通房的可能性都很高。我不想你屈從于那樣的命運,現在我已經開始展漏拳腳了,他日定有機會將你奪回,你可要等著我。
知他有如此心意,席翠抑制住內心的慌亂。如今她的處境已經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了,可不能再因為他而橫生枝節,齊豫若真的因為自己與王家作對分明就是將自己推到風口浪尖上,到時候她只會更加舉步維艱。可是要怎麼做才能讓他收了這份心思呢?
當初她決然的退婚,已經傷他一次,若此時再拒絕他會造成怎樣的後果?席翠不敢去想,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什麼風華絕代的傾城美人,齊豫之所以一直對自己念念不忘或多或少都是因為內心不甘。她想或許先穩住他,且等他站在更高處,見過更多比自己更加讓人動心的美人之後,自然就會斷了這份念想。
她與他之間至少在席翠這邊已經徹底結束了,她當初選擇與他為的就是不願走到今時今日這般勾心斗角的光怪陸離之中,如今已然如此他便不再是自己當初所期待的歸宿了。或許這樣說會讓人覺得她現實冷酷,可是這世道如此,她不過是隨波逐流而已,只要不再傷害任何一個對自己真心以待的人,又何錯之有?
見她不回答,齊豫以為她已經動心,從懷中取出那枚白玉蓮花玉佩,就是當初被席翠還回的那枚。如今的玉佩被他用真絲軟線編織的細繩穿起來,打了同心結,下面綴著流蘇隨風擺動,分外好看。
「這枚玉佩當初既給了你,我便沒有收回的意思。如今既然在此巧遇,還是物歸原主吧,你且收好。」齊豫說著就要將玉佩遞過來。
席翠不知該如何是好,正在猶豫間,卻被段三一步上前再次擋在了身後。在他的心里,席翠可是席雲劍的人,如何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與其他男子私相授受?再說了眼前這男人一看身份就是不一般的,若不看緊點,指不定等席雲劍回來事情變成怎樣一種情況了。
齊豫看著段三的眼神寒利如冰,不過是一個車夫而已,竟然如此霸道?
他身後的侍衛一看情形不對,趕緊上前站在齊豫身後,氣氛頓時變得劍拔弩張,仿佛隨時都會有一場撕戰。
「這位可是齊豫齊公子!」吳嬤嬤不知何時已經出了馬車,許是方才受了驚嚇被瑞娘攙扶著走上前來,「早就听聞公子的盛名,今日一見果然器宇不凡。只是不知公子帶著皇上御賜的隨行侍衛這般氣勢洶洶的對著我家席翠所為何事?」
齊豫眯著眼楮盯著出現在席翠身邊,拉著席翠手的吳嬤嬤。區區一個後宅嬤嬤居然能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可見不是個簡單的。听聞淮安侯夫人當初讓席芸婷出嫁之時,還安排自己身邊最為得力的老嬤嬤隨嫁,應該就是眼前這位了。
淮安侯夫人當初隨著侯爺征戰沙場,這位吳嬤嬤也是寸步不離左右的,據說侯夫人富甲天下這位老嬤嬤也從中出力不少。是真正的身居內宅,卻對外面的局勢審時度勢,應對有度,甚至一點都不亞于男子的人物。這樣的人卻跟在席翠身邊,看情形對席翠也是敬重的,那麼席翠現在……
吳嬤嬤對齊豫是了解的,當初知道席雲劍心悅席翠,她便著手調查過。這個齊豫原本是席翠的未婚夫婿,家室一般人卻有幾分聰明勁。席翠退婚之後他意志消沉了一段時間,原以為此人不會有什麼作為了,當時她于心不忍還在他借著酒勁與人糾纏之時幾次出手相幫,沒想到後來他竟突然消失了一般。再次探听到他的消息他卻已經是太子跟前最得力的謀士了,知道他與席翠之間的過往,擔心他一旦得勢會對侯府不利,吳嬤嬤自然不敢放松對他的監視,卻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取得太子與勞家的信任,如今雖然只是一個秀才已然深得盛寵。知道今年春闈,此人若是參加定是內定的榜首,只是不知如今的皇帝會怎樣安排他的仕途。可是不論怎樣的安排,此人日後定然都能平步青雲,說不得日後在朝堂上也是個呼風喚雨的人物。
他如今是想要與席翠重修舊好嗎?席翠又是作何想法?無論如何在這個節骨眼上,席翠千萬不能動搖,她用力捏了捏席翠的手心。
席翠抬頭看了看吳嬤嬤,明白了她心里的不安。笑著對她點點頭,算是給了她答復。轉眼再次面對齊豫,她拉了拉段三,輕聲道,「三哥莫要這般緊張,齊公子自小與我相識,定然不會對我怎樣,就讓我們說幾句話可好?」
段三很想果斷拒絕,可是想到這段日子跟著席翠,對席翠的品性的了解,知她做事不會沒了分寸,現在的他早已將自己的位子擺在席翠的身後而不是一個可以事事干涉席翠的人。于是讓了讓,由著席翠上前,靠近齊豫。
「齊公子,這枚玉佩席翠如今是斷斷不敢收了。且不說咱們之間的關系已經結束,就是單看現在咱們懸殊的身份,席翠也不敢輕易伸手接納公子的任何東西。公子如今是皇上身邊得力的,他日定是非富則貴,席翠左右不過是一個奴才,若席翠真的不識好歹拿了您的東西,這話傳出去于席翠不過是一則不知深淺的流言,可公子你卻不然。他日入朝為官同僚會如何看待于你?公子可曾想過這件事一旦發生,于你將是永遠無法抹去的污點,你的品行將會遭人非議,到時候公子你即便是有傾世之才怕也難逃被言官彈劾的命運。當初席翠突然悔婚已是不賢在前,如今看公子富貴這樣不管不顧的貼上來更是不義在後,這樣的結果席翠不想要也不敢要。」席翠看著齊豫提著玉佩的手慢慢放低,知道他已經動搖,內心總是失望的,可更多的卻是安心。如此他們之間就不再是席翠一個人的過錯了,既然他也會牽掛名利,她放手便更加的心安理得。
她接著說道,「公子情深義重,對席翠不離不棄,席翠感念于心。可正是因為如此,席翠才懇請公子以大局為重,萬不可一時沖動,置我倆于水深火熱之中。」
看著他將玉佩慢慢握在手中,席翠知道他們之間就此真的了結了。
齊豫細長的手指用力磋磨手中玉佩的紋理,席翠說的很對,是自己一時情急失了分寸。想想這些日子付出的努力,眼看著大好的前途指日可待,若真的因為這件事讓皇帝對自己失望,那可就真的得不償失了。可是自己當初做這樣的決定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吐氣揚眉,將失去的東西全數要回嗎?這里面確實事關一個男人的尊嚴沒錯,可若是找回了尊嚴卻始終要不回席翠,他真的忍心嗎?
眼看著圍觀的人群越來越龐大,席翠知道是時候離開了,若繼續僵持下去,這件事怕就不好收場了。
于是她對齊豫福身行禮,轉身帶著吳嬤嬤與瑞娘回了轎子里。段三沒有多話,安靜的跟在身後,坐在了車前,馬鞭一揚,車駕緩緩而行。
齊豫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們的馬車已經走出去很遠了,圍觀的人群自然也已經散去。
齊豫將玉佩收好,整了整衣冠,轉身向貴賓樓方向走去。此刻貴賓樓二樓的窗戶突然放下,遮住了里面若有所思的身影。
跟著齊豫的一個侍衛快步上前,福著身子對齊豫輕聲說道,「齊公子,方才那個車夫身手不簡單,就是咱們幾個一起上怕也難以討到什麼便宜。您若是真的認識那位姑娘,那在下可要多說一句,有這樣的高手隨身保護著,那位姑娘絕對不似表面看著的那麼簡單。」
齊豫身形一頓,扭頭看了看身邊的侍衛,「那麼剛才馬車劇烈晃動?」
侍衛點點頭,「就是他,當時咱們不過摩擦了一下他們的馬車,那車夫竟一招就讓咱們的馬倒在了地上,身手奇快,咱們甚至來不及阻止。」
齊豫沒有應聲,埋首繼續往前走,只是腳下的步子放小了許多。